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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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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第一章成烬

    时间凝固不动。

    朔风撕裂着台下各人的衣角。凄厉地发出长鸣的是马。

    血从燕赤侠的剑尖淌下,马上被吸干了。

    这柄血色的剑,会吸血!

    郭天北静静地盯着燕赤侠,儒雅的脸上扬起一抹干涩的苦笑。

    然后他就缓缓地倒下台去。

    台下响起阵阵惊叫声,掺着长号的烈风。

    燕赤侠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溅在他的长剑上。他仰首不语,似在沉思,又似在祈祷。

    没有人敢打扰他的祈祷。

    过了一阵,他沉步走下台去。每一步,都叫围观者感到无尽的压迫力。众人只觉一阵比朔风更冷冽的杀气向着自己迎面逼来,不禁畏惧地闪出一条道来。

    燕赤侠笔直地走向少林方丈静镜大师。

    静镜大师端坐不动,眉端的祥和之气正与凛冽的杀气相抗衡。

    燕赤侠已站在他的面前,手上的利刃血光闪烁,令人窒息。

    静镜大师的背脊一阵寒意。

    血剑暴长,众人的呼吸骤停

    静镜大师愕然地望着眼前的大汉,只见那把令江湖人谈之色变的血刃已平平举到自己面前。

    剑尖在燕赤侠手中。

    “燕施主?”

    咚!

    谁也料不到天下无敌的燕赤侠竟会向静镜大师跪了下去。

    能把武林第一人郭天北杀死的燕赤侠,居然向少林屈膝了?

    “燕某一生负人太深,愿遁入空门,从此永别江湖,只与黄卷青灯为伴。”

    静镜大师凝望着这一脸戾气、满腮粗犷的汉子,缓缓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三日后,嵩山少林寺。

    “青丝缕缕随尘缘,从此便是空门人。”静镜大师亲自为燕赤侠剃度,赐名绝尘。

    燕赤侠低头喃语,四周黄烟飘渺。

    静镜大师内力精深,耳力非凡,听见他道的是:“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大师轻轻摇头,高念佛号,摩顶规劝,“绝尘绝尘,胡不绝尘,既入空门,前事不念。”

    绝尘垂首合什,用力诵念:“既入空门,前事不念。”

    烟雾缭绕,那倩柔如云的身影,最后一次飘然而至……

    杭州。天堂之地,软红尘万丈。

    江浙娇娃名动天下,前有西子,后有小小。

    小小,苏小小。

    自京师到南蛮,达官贵人、名流墨客,无不以瞻其芳泽为荣。据说苏家向来不点烛,墙壁上都镶嵌着夜明珠。又据说金陵王爷为请她到金陵来,竟令人造了一条极尽奢华的彩船,以宝玉为床,黄金为壁,珍珠为帐,为她建造起一间举世无双的香闺。更有人说连皇上都曾召她入宫,奈何身份悬殊,只得忍痛割爱,遣回杭州。

    入幕之宾屈指可数,皇孙贵人争相为博佳人一笑而抛掷千金。

    此时,小小楼前聚集了上百人,沸沸扬扬。比过节还热闹,大半都是来看热闹的民众。

    堆成小山似的彩帛红绫正在燃烧!

    “真烧呀……”

    “可不是,罗家公子说要一直烧到苏小小出来见他一面不可!”

    有人唾弃,“败家子!”

    也有人叹息,“罗家虽是杭州首富,可人家苏小小是天下第一名妓呢。”

    “不就是个……嘛”

    一匹价值十两的红绫烧去了。罗丰又把另一匹湘绣扔入火堆。“求苏姑娘乞怜在下一片苦心,移步一见!”他高声喊道。

    小楼里静悄悄的。

    一匹、两匹、三匹……十匹、二十匹……

    小楼里仍是静悄悄的。

    罗丰烧完了最后一匹,楼里才开了一道细缝,一个小婢走出来,呈上一张青碧色的信笺。罗丰大喜,忙细看。

    数行簪花小篆。

    “罗公子足下:

    贱妾庸姿俗粉,不堪入君子之目。况贱妾感染风寒,偶有呕血之疾。更非吉兆。故斗胆不出,祈择日于楼内奉清茶一杯以为谢罪。”

    烧了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仍不能见一见名动天下的苏小小,实在可惜。

    罗丰却不气不恼,微微作揖道:“谢姑娘信。罗某改日丁当再备厚礼来叙……”

    众人见原来还是不能进去,不禁纷纷为他叹息,却见他浑然不当一回事,又竖起大拇指赞叹罗家的公子好修养。

    小小楼内,笺子和苏姨妈正坐在苏小小的闺房门口。

    笺子嘟着嘴道:“小姐当真狠心哪,那些湘绣蜀锦看得我都眼花了,不就是见一面吗!”

    苏姨妈伸指在她脑门上一戳,哼道:“你这孩子家不懂事,你以为那个罗公子真有那么笨,他呀,不过想借咱们小小姑娘出名。你瞧小小如果出去跟他见了一面,日后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罗丰只用一百匹绫罗就博得红颜一见,他不就天下闻名了吗?真是如意算盘。往后他罗家的绸缎生意,不就更有名气了吗?想借咱们小小成名的,除了这些大腹便便的富人,还有穷酸溜溜的文人……”

    铜兽吐出缕缕龙诞香,把精巧素雅的小舍熏得朦朦胧胧的。檀木小几上,摆着几斛明珠。

    红纱飘扬,苏小小坐在桌前,托着腮出神。

    不迎客的时候,她总是素脸素装的。

    桌上放着一张红纸,纸上有字,潇洒飞扬。

    那是他的字,他的信。

    苏小小怔怔地坐着,不觉泪水已滴湿了衣襟。

    “韦郎呀韦郎,你若待我情深,须知我此志不嫁作人妾。不入府为姬。为何你偏偏要我嫁你为妾?”她低喃着把信贴在胸前。绝美的脸庞上全是哀伤。

    其实这只不过是预料中的事。在千百年重重复复的“落难穷公子和好心青楼女子”悲剧中的,小小一个翻版而已。

    落魄的才子,痴情的佳人。

    曾经的海誓山盟,到了金榜题名,一切烟消云散。

    到那时,只有名门淑媛,才可以让春风得意的才子动心了。所谓的槽糠之妻不下堂,不过是空话。

    更何况小小身在妓家。

    还记得当年韦南章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倒在路旁。小小见到他清澈的眼神,骨子里的书香,一时倾情。

    或许罗丰等人永远不会明白,一张小画就把小小的心掳走了。

    画上的小小也并不漂亮。

    头上双鸦髻,身上春衫薄。是个小小的婢女而已。

    那时小小还在春风楼。只不过到了十二岁,她的名气已经红透了当地。

    谁也不会再记得起苏小小原来的样子,而韦南章,居然记得!

    韦南章也没那么可恶。他至少还念着杭州西湖边上那位为他朝思暮想的佳人。他准备迎娶她为妾。

    只是韦家的正室是御史的女儿。

    小小抹了抹泪眼,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声声断肠。

    吟罢,任凭火舌把红纸吞没,也把一颗破碎的心埋葬。

    苏小小面容憔悴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精致的青铜镜,刻着一双鸳鸯。鸳鸯哀怨地盯着小小。小小也哀怨地瞅着镜中的自己。

    才十七岁呢。额角已经有两条细细的纹。

    以色事人,岂能长久?

    如烟的青丝披散下来,灯影破碎。

    窗外扬起纷纷扬扬的雨。敲响了青瓦,也敲碎了人儿的心。

    苏小小拥着寒冰似的被子,和着满脸的泪水,模模糊糊地入睡了。

    突然一声惊雷。

    小小打了个寒战,想起放在栏外的玉簪花并非名贵品种,却是当年韦郎所种。

    于是匆匆披衣而起,撩开竹帘,正想把花盘抱进去。

    一道寒光迫入眉睫,她下意识用手一遮,却觉安然无恙。回过神来,只见一条灰色的身影突兀地立在对面的青瓦上。

    只一眨眼,那身影便如鬼魅般掠走。小小只瞥见一抹鲜红闪过。

    难道是鬼?

    第二章淤痕

    翌日一早。苏姨妈已为小小备好了果祭。

    今天是观音诞。

    苏小小梳洗完毕,乘上一顶紫绸软轿,和笺子去了庙里上香。

    天气很好,阳光和暖。

    然而小小只求到了一支下下签,弄得她心神不定。

    在扰攘的人群里,她听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就在昨晚,盐商胡老虎被杀了。

    尸体下还压着一张纸,说明了他为富不仁、以次充好、欺压良善的恶事。

    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盐行一个掌柜的老婆。大概是勾搭成奸。

    本来死得活该,但官府也不能不管。

    苏小小心头扑通扑通地跳,很慌很慌。

    从观音庙出来的路上,她的心居然还在乱跳。无心看风景,她咬着锦帕斜倚在轿子里。忽然,感觉轿子不动了。

    她听见笺子在问:“喂,你们怎么不走了?”

    接着,轿子被放在地上,笺子惊叫了一声,又没了声响。

    “笺子?”小小正想挑开帘子,却感到轿子又被抬了起来,这次摇晃得厉害,显然抬轿的四人跑得飞快。

    “不好!遇上歹人了!”小小暗暗叫苦,没想到竟然遇上了拦路打劫的歹人。

    她在里面被摇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轿子又停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得意地笑道:“这番兄弟们有福了!谁不知苏小小是天下第一名妓?达官贵人想玩一晚都要花大价钱?咱们先用上一用,再转手卖了,或是叫她家人来赎,总之,也够兄弟们下半辈子吃吃喝喝哩!”

    几个邪气的声音齐声大笑。又有人急促地道:“何不就在此处?我都等不及了!”“好!”其余的人都应和。

    小小情知陷入万劫之地,吓得花容失色,差点晕了过去。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暴喝:“什么人”“人”字刚落,眼前的轿帘蓬地一声骤然变红,浓郁的腥臭味传入鼻端。小小尖叫起来。

    只是眨眼功夫,外面的吆喝声就停了。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小小的心又跳得很快很快,很乱,很慌。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忽然有人冷冷地道:“出来。”

    声音很冷,很傲。让人违抗不了。

    小小只得颤颤地挑开帘子,刚想跨出轿门,竟见草地上横着四具无头尸体。血流了满地,形状可怖。

    小小嘤咛一声哭了出来,脚站不稳。

    一匹灰色的狼手持血红的剑,傲然卓立。

    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怖袭上心头,小小失声惊呼:“你是……昨晚那个……”

    灰衣人点了点头,长剑似赤电般隐入袍间。

    小小虽然蒙着面纱,被他用野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也觉浑身不自在。

    但好歹也是救命恩人,她唯有屈膝拜谢:“贱妾苏小小,谢大侠救命之恩……”

    那人冷笑:“燕某不过鸡鸣狗盗之辈,哪里称得上‘大侠’二字?何况燕某并非存救人之念,只想杀人灭口而已!”

    苏小小惊得摔在地上,“是你……杀死盐商的……”

    那人淡淡道:“你本不该见到我。”

    苏小小在地上微微地愣了一阵,忽然神态镇定起来,反走过去,盈盈一拜。

    那人皱着眉,奇道:“我要杀你,为何要拜?”

    “大侠能助贱妾脱离苦海,了却尘世,难道不应该受贱妾一拜吗?”

    “你早已立意要死?”

    “只恨懦弱,未敢自己动手罢了。”

    “极好。”那人眼中显出神采,“燕某绝不辜负所托。”说完,也不见什么动作,那柄血红色的利刃已在手。

    苏小小呼吸平静,忽而问:“但贱妾尚有一事,想请教大侠。”

    那人凝剑不动。

    “盐商该死,可大侠因何还要杀死那妇人?”

    那人仰天大笑,正色道:“那妇人通奸叛夫,负情负义。世上负情负义之人,皆可杀之!”

    苏小小苦笑:“世上负情负义之人太多,单凭大侠一人,又怎能杀得光?”

    “见一个,杀一个。”那人的表情阴暗起来。

    “然则,苏小小也是负情负义之人了?”

    那人冷哼一声,算是默认。戏子无义,****无情。

    小小拢起衣袖,叹道:“如果小小能有大侠这般的身手,想必也会像大侠这样纵横天下,杀尽负情负义之人。但小小一定不会倚强凌弱……绝不会欺负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那人呆了呆,良久才道:“有意思,有意思……好,我且饶你不死,不过,要取走你的舌头。”

    苏小小慌忙掩口,口舌模糊地问:“为什么……”

    “你张嘴实在讨人厌得很!”说罢,那人沉步走了过来。

    苏小小这才看清他的脸,方脸,硬邦邦的,有山的轮廓。他的身上,有野兽特有的腥味。

    她逃又逃不了,只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但那人喝道:“把舌头伸出来”时,她感到眼前一黑,立即晕入那人怀中。

    这一晕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小一睁开眼,就看见苏姨妈正坐在旁边。

    “姨妈,我的舌头没了!”她尖叫着扑向苏姨妈。

    苏姨妈被弄得糊涂了,不解地抚着她的长发,问:“姑娘,你没准被吓傻了吧,你没舌头还能说话吗?”

    小小这才回过神来,吐吐丁香,似乎安然无恙,也没见断了,一颗心才定下来。

    “姑娘,都是姨妈不好,雇了那四个歹人,差点送了你的命。”

    苏姨妈就把事儿说了一遍。原来笺子被歹人打晕后,后来又被路过的人救起,忙去报了官。县令一听是大名鼎鼎的苏小小出了事,赶忙派了所有的巡捕出动,终于在郊外的山丘处找到了晕迷过去的苏小小。还有那四具无头尸体。无人见证,大概是贼人分赃不均,自相残杀所致。

    苏小小吁了口气。可怕的狼影一直在脑海,挥之不去。

    一连几天,各处送来的定惊的补品足足塞满了一间房。

    这天晚上,小小刚送走几个极有名的才子,便想卸妆入寐。

    月淡风清的夜晚,远远近近,万家灯火。

    小小心头不觉一酸,想起韦南章,她就止不住落泪。

    来到铜镜前,她轻解罗裳。

    这几天她都穿着包住颈项的衣裳,还挂了很多名贵的璎珞。青丝也未完全挽起,好遮住

    粉嫩颈上的那块青紫。

    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了抚,还是痛。

    这样的伤痕,绝不是摔伤。以前身上也总有这种淤痕,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反反复复,迎来送往。

    后来,结识的贵客多了,她挑人的眼光也高了些,身上的伤才少了些。

    这一次,她也没有用药酒去敷起,让那人的狼吻一直留在颈上。

    她如今晚晚都会在栏边眺望一阵,至于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今晚亦然。

    亦然没有。

    第三章宴欢

    她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侧身转入竹帘。

    那匹狼竟悠悠地端坐在她的檀木小几边,右手擎着她最爱的白玉杯,慢慢地呷饮,用奇异的目光看定她。

    她僵住了。

    狼缓缓地道:“我要再见你一次。”

    小小的心又跳得好快好快,失声:“你怎么进来的?”

    “门口。”

    小小吓了一跳,慌忙问:“你把我姨妈……怎么了?”

    狼有点奇怪:“难道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来逛逛吗?谁命令我非要飞檐走壁来?”

    闺房的门忽然开了,苏姨妈和笺子捧着几碟时新瓜果进来,苏姨妈满脸堆笑,“燕大爷,老身伺候不周,请你原谅则个!”

    苏小小目瞪口呆,一把把她扯过,“这人如何进来的?”

    苏姨妈眉开眼笑,暗暗伸出三根指头。

    苏小小皱眉:“三百?”

    “三千两!”

    难怪苏姨妈笑成一朵鲜花,小小平日的身价只在百两上下。以这个身价,已足以寻常百姓过好几年舒服日子。三千两,那是绝高的天价了。

    “怎么,三千两还买不到苏小小的一晚么?”狼的眼中闪出绿幽幽的光。

    苏小小默然。

    狼有些不悦,放下酒杯,盯着她。

    苏姨妈赶紧闪人。

    小小忽然走到妆台前,打开一瓶药酒,撩开罗襟,把它涂在那块青紫上。

    “这块疤痕,还是早点消失好。”她道。

    狼缓步走近,低声问:“为何?”

    小小忍不住哭了,悲戚异常。狼不问,虽然不解。

    “我以为你会跟别的男人不同。”她伏在台上,凄凉地抽噎。

    狼愕然:“燕赤侠本来就是男人。”

    小小忽然抬起头,眼角还留有泪痕,凛然道:“不错,贱妾知道了,请燕大爷坐。”

    燕赤侠便老老实实地坐到椅子上去,苏小小抹去泪光,细细整理发鬓,皓腕轻抬:“敬燕大爷酒。”

    燕赤侠仰首饮尽。

    苏小小娇笑倩倩,倾身入怀,又敬了两杯。

    燕赤侠忽然道:“酒过三巡,何不论正事?”

    小小嫣然一笑,流盼之姿,宛如将开欲开的蔷薇。

    燕赤侠捉住她的手,酒气喷到她的娇嫩脸上,“你是天下第一的婊那个子,不知道跟其他婊那个子有什么不同?燕某今日就要领教一下……”

    小小心苦如黄连,脸上仍旧笑意盈盈,笑而不答。

    “是不是只要出得起价钱,无论做什么事情,你都答应?”燕赤侠捏紧她的下巴,她再也笑不出来。

    小小目光飘荡,怯怯点头。

    突然,燕赤侠大掌一揽,小小微觉晕眩,整个人已被他抱入怀中。

    他抱起她掠出楼外,事先没有半点预兆,她惊呼不及。

    万家灯火在他们身下淌过,这人有如暴风般疾奔。

    小小只听说过习武之人能飞檐走壁,却从未见识过这等神速。他不是她寻常能见到的男人。她知道。

    她紧张地闭起双眼,他的胸膛温热宽敞,她忽然又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很快,城郭消失。然而燕赤侠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小反而希望他千万别停,或许他会掳自己到什么地方去,那样也好呀。

    “你带我到哪里去?”

    “带你去一个喝酒的地方。”

    小小有点失望了,江湖中人,行事果然不能以常理判断。

    远处有烟波般的绿柳,隐约漏出一丝灯光。

    一条巨大的画舫静静地泊在密柳下,雕栏玉彻,灯火通明,应是巨富人家夜宴于此。可舫上寂静一片,没有丝竹声,也没有人声。

    小小不敢问。

    燕赤侠放她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绢,正是她当日蒙在脸上的面纱。

    “蒙上脸。”

    他又恢复了那种冷傲之色。

    小小依言而为。

    燕赤侠忽而自语:“这丝绢差点要了你一条舌头。”

    小小心悸不已。未及,他已然抱她跃上了船舱。

    船上立着四个劲装打扮的人,一见燕赤侠,抱拳躬身道:“燕爷,有失远迎,家主等候已久。”

    小小心想,这是哪方的巨富?听口音,倒像是四川一带。

    燕赤侠一摆手,“唐家还要摆阔给老子看?看,就去瞧瞧吧。”

    说罢,一手推开中厅的门。小小不得不步步跟随。她出入官宦饮宴无不受尽众星捧月的奉承,此刻却与一个小婢无异。

    中厅的景象令她迷惑。

    她以为自己闯进了海龙王的水晶宫。

    这一刻,她才相信这世上真有所谓的“金玉满堂”,眼前所见的奢华,已超越了她对人间富贵的想象。

    在她被绝世的豪奢惊愕时,燕赤侠淡淡道:“燕某来迟,令唐兄久等。”

    小小遥望面前的宴席。排成两行,足足坐了上百人,却鸦雀无声。

    最中间的地方,坐着一个银发青衫的人。

    显然就是这宴席的主人。

    主人面露微笑,起身作揖:“燕兄光临就是赏脸,请上座!”

    燕赤侠半点不推辞,直接往上宾席上一坐。小小乖巧地伺立在后。

    之后,那姓唐的主人又是敬酒,又是寒暄。众宾客这才放怀畅饮,一时舫中丝竹妙呈,热闹非凡。

    小小察言观色,这才明白,刚才舫上那么安静,都是为了等待这个燕赤侠!

    众宾客各有形态,有凶神恶煞的大汉,也有温文尔雅的书生,有道士,也有和尚,有妇人,也有少女。只不过他们手边都放着武器,一眼就可以知道是江湖中人。

    小小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可从未见过这么多江湖强人,心头惶恐,又不敢问。

    燕赤侠没有叫她坐下,她自然不能坐下。

    他付了三千两银子,可以让她做任何事情。

    他一直在喝酒,不动桌上的珍馐。

    小小心里有点气,因为他根本没有看过自己一眼。除了伺酒,自己好像是根多余的木头。

    主人忽然将手一拍,丝竹声悠然而止。三十来个鸦鬓如云,红裙曳地的少女缓缓地从珠帘外走入,娉娉婷婷,容貌秀丽。许多宾客都挪不开眼睛了。

    三十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分别坐在十五个客人旁边。除了出家人和女子,恰好有十五位男宾。

    还除了燕赤侠。

    主人瞥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苏小小,捏须笑道:“燕兄既然带了女眷,唐某的粗苯婢子就不必献丑了。”

    燕赤侠冷冷回应:“燕某一向独来独往此女并非女眷,不过是个伺酒的罢了。”

    主人大笑拍掌,一个身姿妙绝的西域佳人曼步舞入。

    第四章瓶花

    金发、碧瞳,高满的胸脯,白皙的肌肤,裸赤的脚髁上,系着一串彩色的铃铛。

    西域佳人且行且舞,袅袅飘到燕赤侠膝上,轻轻偎入,令诸人口焦舌燥。

    她斟了一杯酒,自己先啜了一小口,才娇滴滴地把朱唇留在杯上的红印那边奉到燕赤侠的唇边。

    “惜儿奉燕大爷酒。”

    燕赤侠低头一饮而尽,惜儿又再喂酒,其情愈浓。

    又有一对舞姬上来献舞,丝竹霏霏。

    诸人不住奉承主人,主人却不时偷眼望向苏小小。

    戴着面纱的小小反而觉得有点窘。

    一个文雅名士不胜酒力,微微脱开了怀内的美姬。

    主人微微一笑,“鄙人的酒,已经不入温先生的眼内了罢?”

    文士哪敢说不,只推说酒量低浅。

    主人温然点头,淡淡道:“带下去。”

    诸人正愕然,两个家仆悍然入内,四只手抓住文士怀内那美姬的头发。美姬吓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仍被拖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家仆捧着一个锦盒回来了。

    诸人面面相觑。家仆缓缓打开,盒内赫然是那美姬的人头!

    几个女宾作呕,男宾们也不忍再看。

    主人面色如常,谈笑风生,论尽江湖。

    燕赤侠怀中的惜儿幽幽道:“望燕爷千万垂怜,莫要辞酒……”声音娇软,令人怜爱。

    可是燕赤侠却毫不动容,“唐家储姬上千,少几个也不妨。”

    惜儿瞪直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人哈哈大笑,鼓掌:“燕兄果然瞧得起我唐家。来人,全带下去!”

    画舫内响起美姬们嘤嘤的哭声。惜儿凄然欲绝:“燕爷果真不怜惜儿及众姐妹一命吗?”

    燕赤侠笑而不答。

    果然入了几十个家仆,不由分说,叉了众美姬就要出去。

    一位温润如玉的剑士长身而起,白衣振落,手按于长剑之上,骨节明晰,有同他英俊的脸不一样的坚毅气质:“唐兄,施虐于弱,非英雄本色!”

    众人认得,他是沈园主人沈一白、江湖中号为“雪雕”。虽然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也暗暗佩服他的仗义,却被主人威势所摄,没人敢响应。

    主人笑了笑:“沈先生是出了名的惜香怜玉,不过嘛,女人嘛,唐家任何时候,都不缺........”手一拍,又出来三十个更娇媚的美姬。

    于是三十个新人又送入诸人怀中。

    惜儿等皆垂头悲啼,家仆便要拖她们出去。沈一白脸色一沉,正欲发难。忽然,站在燕赤侠身后的女子娇斥:“且慢!”

    主宾见她踉跄而出,没有施礼。大家都不知她底细,但一看她的步伐,就知道没有习过武。又见她蒙着脸,只见到一双宛如晶石的眼眸,以及贴在眉心的翠色花钿。

    “姑娘何出此言?”主人扬眉。

    苏小小正色道:“贱妾……有一言,还望尊主恕罪。”

    不待主人回应,她就急匆匆地道:“尊主是人,众姬也是人。虽然贵贱不同,但……但……”因为主人冷厉的目光,她的气势减弱,后面的话也就越说越低,“愿为众姬乞命。”

    主人瞥了燕赤侠一眼,见他不动声色,便道:“你错了。在唐家,姬妾就不算是个人。自小驯养,直同牲畜而已。姑娘不必担心。”

    这主人风度翩翩,谈吐优雅,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神态自若,半点不见傲慢和狂嚣,似乎一切都是极度自然的事。

    燕赤侠也道:“唐家储姬盛于宫中,只谓不失天下美人。”主人听罢,面有得色。可燕赤侠话锋一转,又道:“可也就是些小花小草罢了,真正的牡丹国色,那是绝对没有的。因此,小花小草即使折掉几枝,亦有何妨?”

    主人面色微变,深深吸了口气,“燕兄难道见过比唐家姬妾更美的女子?”

    燕赤侠摇头,直言:“没有。”

    主人却把目光投向苏小小,一副狐疑的样子:“我看这位姑娘才是真正的牡丹国色,为何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她不值得你看。”

    燕赤侠的语调愈发强硬。

    主人更加不信,对苏小小道:“姑娘若肯摘下面纱,唐某或可饶她们一死。”

    苏小小略略迟疑,燕赤侠却鄙夷道:“你就是把衣服脱下,他也未必会收回命令。”

    众人一愣,听他的语气,好像此女跟他并非密侣。

    苏小小眉头轻颦,面纱倏然滑落。

    满屋的灯光瞬时清淡。莺莺雀雀都寂静了。

    主人紧皱着眉头,眯眼不语。

    众人张口结舌,有好几个男宾失态地站起,看了燕赤侠一眼,又惨然地摇摇头,重新坐下。

    惜儿更是脸色煞白。

    见到他们的神态,燕赤侠不禁嗤笑:“有什么稀罕,她不过是个婊那个子罢了。”

    主人恍然,“难道她就是天下第一花魁苏小小?”

    “是天下第一婊那个子。”燕赤侠饮酒,更正道。

    苏小小苦笑连连,没说一句话。

    宴席已了,诸宾客抱拳离去。

    苏小小去更了一次衣,回来就见到主人亲自送燕赤侠离去。

    他们似乎有什么机密的话要说,在船头说了几句。

    燕赤侠抱着苏小小跃下画舫。一阵水声悠扬,明月在天,舫去河空,柳烟悠扬,一切如梦如幻。

    小小凝望着河道上远去的黑影,忽然道:“他们……是什么人?”

    “姓唐的,四川人。”燕赤侠答。

    “好人,还是坏人?”

    “唐分金是个绝顶的好人。唐家老老少少除了一个叫唐小翩的外,都是一团和气的大好人。”

    苏小小突然跳了起来,小蛮腰叉起,连声音都气得变尖了,“唐小翩为何不是好人?”

    燕赤侠无声地滑到她身边,一举抱起她,在她毫无防备之下,把她扔到河里。

    “燕赤侠你这混蛋!”苏小小在河中载沉载浮,几下滑溜,就爬上岸来,不过浑身已经湿得像只落汤鸡。

    燕赤侠不看她,平平道:“唐小翩最坏的地方,就是好好的世家子弟不做,偏偏喜欢扮成个婊那个子。”

    苏小小不气了,一把撕开脸上的面具,竟是个欺花赛月的少女。

    她有的是天真任性的骄纵,小小的绝美中却带着伤痕般的苍凉。

    她是含苞欲放的鲜花,无拘无束地在沃土中盛放。小小与她年纪相仿,却是历风霜的瓶中花,花蕊已失,只是静候死期。

    “唐小翩喜欢扮什么就扮什么,你管不着!”少女仰起头,鼻子翘得高高的。

    燕赤侠一句话都不想说下去,转身就走。

    唐小翩反而跳到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问问苏小小在哪里?也许她死了呢?”

    她这么说着,手中按下十几枚银针。

    谁料燕赤侠理也不理,还是一步步地离开。

    唐小翩气得哇哇直叫,“算你厉害,你等着!”

    人像燕子般穿入柳林,一会,扔了个人出来。落点就在燕赤侠的怀里。

    “拿回去!”唐小翩哼道。

    苏小小动弹不得,唐家特有的点穴手法没那么容易解开。

    燕赤侠居然就这样把苏小小放在地上,“我已用三千两银子买下她的命,你还给我作甚?”

    唐小翩本想激他一下,谁知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态度,心里越发没劲,只好自己乖乖解开了苏小小的穴道。“她是天下第一婊那个子,那你也不是好东西呢。”

    燕赤侠一点都没生气,反道:“我当然是天下第一嫖那个客了。”

    唐小翩万料不到他居然还敢承认,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一跺脚,人又如飞燕般消失在林子中。

    第五章酒醉

    夜风微凉,两岸的杨柳如纱帐般温柔。月色朦胧。

    苏小小束腰缎带轻轻地滑了下来。然后是外面的纱衣。

    燕赤侠一脸错愕。

    “做婊那个子就得有婊那个子的操守,燕爷的银子,不可白费了。”小小妩媚地解释。

    燕赤侠脸色变得僵硬,“这里?”

    很快,苏小小身上只剩下短窄小衣了,惊人的洁白,诱人的起伏,云朵般软柔的腰肢。

    燕赤侠怔怔地看了一阵,忽然背过身去。声音居然有点发抖,“不必了,穿上吧。”

    苏小小眉目带笑:“****和嫖客,不正是这样交易的么?”

    没想到,一眨眼,燕赤侠已如鬼魅般没了影踪。

    堤岸上只剩下一个苏小小,很冷,说不出的冷。

    她慢慢地穿上衣服,四周一片漆黑,别说认路,她连东南西北都认不清楚。

    忽然,远处“哒”地一声,是石子落地的清脆之声。

    一会,又是一声。

    她慢慢摸索过去,脚步停稳,又有一块石子在远处落地。

    这样循声而去,她渐渐就回到了大路上去。

    她故意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可不一会儿,杭州城的轮廓仍隐隐出现在眼前。

    她想了一下,干脆完全不理会那石子,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一阵轻风在身后掠过。她的肩膀被冷不丁地拍了一下。

    她才不想回头呢。

    燕赤侠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打算回去了?”

    小小冷冷哼了一声,学着他那种腔调悠悠道:“贱妾今晚,还没喝到一滴酒。”

    燕赤侠好久没说一句话。随后大笑:“好,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美酒!”

    居然又是一条船。

    小小感觉上了一条贼船。

    其实不过是条普普通通的乌篷船。在江浙地区,随处可见。

    可当燕赤侠弯腰进去点亮了舱内的灯,小小进去一看,里面却像一个家。

    有灶有桌有椅,每样东西都似是多年使用。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碧绿色的竹竿,轻轻一点,船飘飘荡荡地,离了岸。

    小小坐在船头,伸手掬起一捧水,任由水滴如珠链般滑落。

    转过数个河湾,燕赤侠在一个偏僻地停了船,朝某个岸边撒了网。他手法纯熟,跟老渔翁无异。一会,竟被他从淤泥中拖起一个黑坛子来。

    他捧起黑坛子,拍开两层封泥。顿时,一股奇醇的酒味飘满整个船舱。

    “好酒。”小小大赞,“你怎会知道用这种办法贮酒?妙哉!”

    燕赤侠笑笑,在舱里取出一只大碗,只倒了半碗给小小,自己倒仰起头痛饮起来。

    小小试着呷了一口,但觉冰冽醇正,入腹却辛辣无比,像是历经冰火二重天。

    燕赤侠不管不顾,只是豪饮。

    小小也没有说话,瞧着岸边风月,只是沉思。

    忽然,燕赤侠放下酒坛,整个人像一支箭般激射向岸边。小小只觉眼前赤光一闪,他袖袍间沛然鼓起,长剑纵横,忘形地在柳下挥舞起来。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他高声吟唱,剑光渐渐把身影敛去,只剩下一团清亮之影。河岸边杨柳纷纷落尽,水面波澜翻滚。小小差点被那凌厉的气卷下船去。

    最后,他飞身跃回船头,提起酒坛,猛灌一口。

    “痛快,痛快!”他哈哈大笑。船身被震得发狂摇晃,小小只有紧紧地抓住船舷才没掉下去。

    她忽然大声叫道:“给我添酒!”

    燕赤侠吃惊地望着她:“你还能喝?”

    这酒的烈性,他是一清二楚的。所以颇为诧异。

    小小笑着,像水里的月亮般清澈,“贱妾今夜,舍命陪君子。”她把碗抛了过去,燕赤侠长手接过,满满地装了一碗,平飞回去。

    小小接时,只觉有股无形的力,把碗递到她腕中。

    碗内滴酒不漏。

    她喝下一口,望着他,忽然忧郁地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燕赤侠仰首大笑,“老子谁都不思!”

    小小微笑:“那是我,不是你。”她站了起来,望着远方的淡月,叹道:“数年前,贱妾与一个书生曾相结同心,也曾月下对饮,林间赋词,溪边弹琴,风花雪月,可惜……如今韦郎,应该在京城与他的娇妻画眉相悦了罢?”

    燕赤侠放下酒坛,静听她说。她脸颊绯红,微醺的意态,娇媚欲滴。

    “他倒旧情不忘,想纳我为妾。可惜,小小此生已立志不为人妾,所以……”她眼角滑过一串眼泪,无声哭泣。

    燕赤侠低头喝酒,不语。

    水声潺潺,似无情,亦有情。

    小小轻声道:“酒入愁肠愁更愁是你。”

    她一指指向燕赤侠。

    燕赤侠竟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苏姑娘。”

    小小眨眨眼。自见他以来,他称呼她不是“你”就是“****”,忽然来个这么文雅的,她一时竟没听明白。

    他喝光了整坛酒,把酒坛甩碎在一株柳树上。那柳树“喀拉”一声倒入河道。

    小小骇然。

    燕赤侠沉声道:“燕某近日连累苏姑娘甚多,这里,告罪了。”

    他说得极为诚恳,小小的心中却像翻起无垠的波浪。

    晨曦降临。大地黑暗尽消。

    小小迷迷糊糊中,回到了自己的锦榻上。

    她记不起自己醉了之后,燕赤侠怎么抱她回来的。却清楚记得昨晚的一切。

    过了几个月,都忘不了。

    可是他一直没有再来。

    也许就是这样吧。她记得自己的身份,再怎样国色天香,也不过是个迎来送往的女子而已。酒席间,珍宝看得多了,优美的诗篇也听得多了。那些半真心半假意的话,最容易让人沉醉不知归路。她也就不再每晚在等待一抹身影。

    对于她这种女子而言,青春是最短暂最值钱的东西,还有什么比数月闭门不迎客更令苏姨妈着急的呢?

    所以她的艳帜再度高扬时,又是一场豪客们的争夺战。

    第一个标到的竟是罗丰。

    苏小小直想作呕。

    因为她一翻身就能见到罗丰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她厌烦得马上闭上了眼睛。可是他软弱的手脚仍压在她身上。

    她愤然挣开他的手,披衣而起,缩在栏杆边,望着新月发呆。

    原来真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离离合合,浮云聚散,不过平常。

    为什么她的心里仍隐隐作痛?

    脸颊上凉凉的。泪落连珠子,千种幽恨生。

    她忽然升起一种念头,他是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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