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小说网 > 望月楼 > 第三章少林神技徒自伤

第三章少林神技徒自伤

推荐阅读:弃宇宙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

TXT小说网 www.txt8.org,最快更新望月楼最新章节!

    转眼三月天气,风日渐暖,河上雾气弥漫,两岸皆白。

    此时天刚放亮,艄公们早已停舟北岸,待客来渡。捱了一阵,那雾却似化不开了,笼岸接天,一片茫茫世界。

    众人眼见生计无着,都怨将起来。一艄公道:“放着这大雾水,谁还过河?高瞎子,你替我看会儿木船,我先去那棚里歇一歇。”随听一人道:“我也去!反正没生意,倒不如睡个好觉。”跟着又有几人跳下小舟,一同向西边走来。

    几人于雾中摸索而行,少时来到一座木棚前。这木棚原为客人歇脚之用,间或卖些酒食,此刻早雾愈浓,棚主尚未来到。几人入得棚来,正要寻椅凳躺倒,突听一人叫道:“哎呀,这里有具尸首!”几人吓了一跳,都顺那人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角落上躺了一人,四体蜷缩,口鼻无声。

    一艄公胆大,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听背后有人道:“几位可是船家?”几人一惊回头,只见近处桌旁坐了一人,年约四十左右,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衫,颏下三绺疏须,相貌甚为清雅。众人入棚之际,那桌边尚自空着,这人行动无声,不知何时到来。

    众艄公心里发慌,都怕这人是个匪类,角落上那人便是被他所害。一艄公壮着胆子道:“小小的们确是船夫,为因天气不好,误撞到此间。爷儿们嫌着碍事,小的们这便走开,不敢胡乱讲话。”那中年男子笑了笑道:“此处有几条渡船?”那艄公见他态度平和,定了定神道:“此处只有小的们这十几条破船。爷要过黄河,小的免钞相送。”那中年男子道:“客人若从山西、河北道上来,多从哪里过河?”那艄公道:“这可难说了。上游孟津、偃师,下游万滩、花园口,总有七八处可渡。”那中年男子听了,现出一丝焦虑。那艄公只道说错了话,忙道:“不过咱这桃花口地平水缓,船行得极稳,北边的客人多愿从这里过河。”

    那中年男子想了一想,自怀中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桌上道:“我这里有些银两,大伙拿去使用。这几日便不要渡人过河了。”众艄公心头疑惑,都不敢来取。那中年男子将银锭抛给一人,忽正色道:“但若有人还来讨生活,我可饶不了他!”噗地一声,小指齐根插入桌面,如触腐物。几个艄公吓呆了,齐跪于地道:“小的们绝不敢再到河边儿来。大王尽管放心!”那中年男子笑道:“我是甚么大王?你们快去罢!”几人爬起身来,肉跳心惊,抢着奔出棚去。

    那中年男子眼见雾气不散,似乎甚是焦虑,起身出棚,注目北望。过了一阵,突见雾中现出二人,一快一慢,直奔木棚而来。那中年男子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面那人,低声问道:“可打听到实讯?”来人是个高挑汉子,面黄肌瘦,年纪也在四十上下,闻言微微摇头。那中年男子道:“如此说来,只好在此碰碰运气了。”那瘦汉叹了口气道:“就怕等他不着,闹出大乱子来。”正说间,后面那人已然赶到。只见来人身穿道袍,青锋在背,脸上红光宝气,俨然得道的羽士,神采焕然。

    那中年男子忙施礼道:“劳动师叔大驾,弟子们实在太不成器了。”那道士浅浅一笑道:“你师父金口相邀,贫道怎敢不来?好歹降住了他,江湖上也都太平。”那中年男子连连称是,引此道向木棚走来。那道士边走边问:“那疯子可到了么?”那中年男子含笑点头。

    那道士道:“这次咱爷几个联手,也算给足了他面子。到时你们不用客气,一俟占了上风,便结果了他。”那中年男子道:“家师念着香火之情,并不想做得太绝,只要他答应不再起浪,也就算了。”那道士道:“师兄佛眼看人,那是他的涵养。旁人可没这副好心肠。”

    那中年男子道:“来时家师特意嘱咐,叫我师兄弟不可大意。弟子敢问师叔,那人武功究竟如何?果是祖师公的嫡传么?”那道士道:“嫡传倒是不假,可年头久了,难保后人不练走了样。嘿嘿,叫甚么邋遢派,这名字便是大不敬!难怪祖师爷将他那一支逐出门墙。”说话间,几人进了木棚。

    那道士见角落蜷着一人,忍不住笑道:“这东西还是老样子!一心想学祖师爷的作派,却越学越是滑稽,也不怕小辈们笑话。”坐下身来,手指椅凳道:“你们也坐罢。”二人都道:“师叔在此,没有弟子们的座位。”那道士点了点头,又叹息道:“孩子们都懂事了!只有那个混世魔王,让老辈人放心不下。我本打算再熬几年,便去见祖师爷,谁想竟闹出这种事来,教我入土也不安生!”那中年男子笑道:“师叔年逾古稀,可神满气旺,比弟子们还有精神。您老人家是还虚冲举的功夫,再活三纪也不稀奇。”

    那道士摇头道:“我不比你那些师叔伯,一味哄着当今,求甚么常生不老。祖师爷那么高的修为,也不过活了百余岁。难道靠辟谷、导引、飞精补脑、炼丹服食这些法门,便真能寿与天齐么?”那瘦汉道:“今上崇信道术,本门又是三清一脉,如何能不奉诏?据闻他不见朝臣,一心在西苑静摄修玄,已颇得其中三昧。”

    那道士忧然道:“今上聪明自用,犹甚于武宗正德皇帝。他二人一个好静,一个好动,都是迷了心窍的人。也不知这朝天子,还要带累死多少人!”那瘦汉道:“师叔这话何意?”那道士道:“当年武宗荒嬉无度,多招番僧、少林僧随侍左右,兼护豹房。及其晏驾西归,众僧为枢臣所参,多遭不测:少林派许多好手被杀,另有数人解返回寺,囚于秘穴深窟,几十年难见天日。此前车之鉴,令人不寒而栗。本门若不及早抽身,一旦圣上幡然悔悟,那便大祸临头了!”二人听了,相顾心惊。

    那中年男子道:“此事虽有隐患,尚不致立见祸端。弟子只担心七弟闹了京营,朝廷如追究下来,他在少林也呆不安稳了。”那道士道:“官场中人欺上瞒下,手法巧得很。此事又不比边功,谁敢满世界张扬?我倒怕那些仇家不肯罢休,一窝蜂地赶去少林,把那气炸神又激出来。”那瘦汉道:“少林派偌大门户,没些真实本领,谅也不敢冒闯山门。”那道士笑道:“异生是个无酒不欢的人。这一回造孽太深,逼着他去庙里打坐,又没个妇人暖床,也算是报应不爽!”三人相与粲然。

    忽听得北面人声嘈杂,有数人疾步而来。三人神色皆变,一齐扭颈观看。只见雾中冒出几条灰影,高矮参差,个个步履矫健。少顷,后面又现出三人,居中一人身材奇高,走路时却小心翼翼,不知何故。棚内三人均感失望,心道:“原来不是那一伙。”

    却听数内一人道:“真是奇了!这黄河边怎无一只渡船?莫非有人捣鬼不成?”另一人道:“捣甚么鬼?定是今晨雾大,船家没了生意。待这场雾散了,自会有人来渡。”又一人道:“桓大哥眼力真好!离着数十丈远,又有大雾遮挡,他怎就张见这处所在?我直走近二十来丈,才隐约看到此棚。”棚内三人都是一呆:“何人有此异能,竟可目透浓雾?”正疑时,当先几人已走进棚来。

    那中年男子定睛观瞧,只见进来这几条汉子,生得都甚特异:一人秃头肥颈,腥膻气浓;一人单睛独臂,蜂腰豺背;一人面赤如血,无眉无须;另一人却大有雌态,状如好女。几人才一入棚,气氛便有些异样,那瘦汉不禁微微皱眉。来人见了棚内三人,也感意外,两下对视,半晌无人作声。

    便在这时,后面三人也走进棚来。只见居中一人委实高大之极,立在棚内,头颅几乎碰到顶梁,抑且虬髯阔颔,环眼如灯,真好似巨灵神一般,令人嗟讶万分。另二人则是仆从打扮,青衣小帽,无甚特异。

    那巨汉背上负了一人,入棚后即将他放在椅中。那人是个青年男子,目光散暗,脸上毫无生气,坐下后强抬眼皮,瞟了瞟棚内三人,便倦倦地合上眼帘,口中微微喘息,似已精疲力尽。棚内三人目光犀利,看后均感诧异:“这后生分明有不足之症,居然能活到这般年纪,可真是不易!”

    却听那巨汉道:“我不让你跟来,就怕你身子吃不消。这会儿可好些了么?”那青年面无血色,闭目不语。那巨汉道:“你不用担心,既有我们几个在,总会照料你一生一世。那件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那青年睁眼看了看他,仿佛看陌生人一般,旋即又委顿在椅中。那巨汉叹了口气,说道:“大伙都坐罢。”几人各找椅凳坐了,兀自盯着棚内三人。

    那巨汉看了几人一眼,问道:“几位也要过河么?为何船家一个不见?”那中年男子道:“足下急着过河,莫不是为人求医?”那巨汉不悦道:“这里哪有病人?你怎地胡乱讲话!”那中年男子笑道:“在下见这位小哥气色不佳,以此会错了意。足下不要见怪。”

    忽听那秃头男子道:“这人好深的内功!我倒要一睹他庐山真容!”倏然跃起,凌空一记印掌,拍向角落那人背心。只听波地一声,落掌极轻,那人身子却陷入土中。

    那秃头男子这一掌看似拍按,实则掌触其身,暗含勾提之力,本是要将对方抛起,万不料那人会反其意而行。他一惊之下,突然踩向那人后背,气运足底,不啻巨桩砸下。孰料方一踏落,身子已然弹起,下踩之力猝然难收,回弹之力却又大得惊人,脚踝登时脱臼。另几人都咦了一声,大为惊异。

    那秃头男子飞在半空,陡然打个旋子,倒踢向棚梁,随闻骱内嗒地一响,身子已落将下来。只听那独臂男子喝彩道:“好一招"倒踢魁斗’!傅安兄果是一身活骨!”

    那秃头男子双足落地,踝骨已然复位,瞪目喝道:“朋友是哪一位?请起身说话!”那人仍无动静,连脑袋也掩在土内,竟是气闭了的模样。突见白光一闪,一物快如流星,钉在那人背上,破棉袍立穿一洞,那物件直钻了进去。座中几人齐声叫好,唯独那雌状男子羞坐不语,温婉如处子。

    那道士自打几人进棚,一直闭目养神,这时不由睁开眼来,望向那雌状男子道:“小小年纪,怎就学得这么坏?你道爷不是年岁大了,真想把你卵子薅下来喂狗!”那雌状男子眉眼低垂,并不搭腔。

    那红脸汉子腾地站起,眼一翻道:“牛鼻子满嘴村话,想讨打么!”那道士冷笑道:“小王八羔子,敢跟你道爷放横?文彬,你去把他脚筋抽出来,给我做条剑带。”那瘦汉忙道:“师叔息怒。那人就快到了,不宜多生是非。”那道士脸一沉道:“你师父怎么教的你们,如此胆小怕事!可惜我没有徒儿,不然哪用得着你们?”那瘦汉红了脸道:“师叔这么说,弟子可无地自容了。”突然倒飞而起,向那红脸汉子撞去。那红脸汉子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已离开地面,跟着脚踝巨痛,头朝下被人提了起来,一只大手攥住他足胫,指力大得惊人,当下惨呼一声,竟疼晕了过去。

    那瘦汉手上加劲,正要将此人脚筋弄断,倏觉脑后阴风大盛,如针攒刺。他反手撩掌,正欲接下来劲,忽听背后有人大叫一声,栽倒在地,那劲风霎时不见。那瘦汉急回头时,只见那独臂男子撤回掌来,正冷冷地望向自己,当即将那红脸汉子抛了过去。那独臂男子接了,把他放在一张桌上。

    却见那青年瘫倒在地,另几人早奔了过去,将他围在当中。只听那巨汉道:“不要碰他!当心帮了倒忙,害了他性命!”话音未落,那青年突然抽搐起来,两眼翻白,手足蹬抓不止。那秃头男子急道:“果然发作了!桓大哥,你真不该让他来!”那巨汉道:“这孩子性情古怪,平时谁也猜不透他心思,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死活都要跟来。我怕他急坏了身子,断了风家这点香火,只好答应了他。谁想他一路悲伤过度,又不吃不喝,终于把这病根闹犯了!”

    那秃头男子道:“他手无缚鸡之力,连碗筷也拿不动,跟来又有何用?这一趟大伙要丢了性命,可让他今后指望谁去?”一青衣仆人道:“少主人说了,几位如不能为他报仇,他情愿与大伙死在一处。”那巨汉叹息道:“说甚么孩子话?单凭我们几个,如何斗得过那厮?大伙赶去拼命,不过念着风家的好处,舍身全义罢了。”几人说话间,那青年身体越来越僵,口中更吐出一大滩白沫来。

    那巨汉见不是头,问一仆人道:“他在家发作时,都用甚么法子救醒他?”那仆人道:“少主人最怕别人知道他这个毛病,且天生不爱与人说话;每到发病时,便一个人躲在房中苦捱。小的们想要帮忙,也不知该如何下手。”那巨汉连连顿足,急乱无策。

    那道士冷眼旁观,起了佛心,说道:“这是癫痫之症,根子是难去了。不过想让这娃儿清爽些,也不是甚么难事。”起身来到近前,大袖一扬,指上隔空送劲。但听得嗤嗤声响,那青年百会、神道、内关、神门、大陵、间使、悬钟等四十余处穴道均被点中。这一手迅快无伦。旁观几人瞠目而视,均感似有闪电划下。那浓雾被劲气一冲,立时现出几十道白线,恍如蛛网一般,呈现异景。那道士起手便歇,翩然归座,信手一挥,白网顿时扩散开来,将几人虚罩在里面。

    那秃头汉子惊道:“这是玄门的电指!道道长是”语犹未尽,猛听那青年怪叫一声,睁开眼来,神情恍惚不定,目中却射出骇人的光芒。饶是众人艺业精深,被他目光一扫,也不由打个寒噤。那道士啊了一声,竟呆住了。

    却见那青年怒目上望,似乎恨到了极处,一时又狂笑起来,以手指天道:“我我不是你风家的人,我也不是这世上的人!我我是武威星君转世,凡人谁也斗我不过!桓大个子,独眼老六,你们算甚么东西,也配来帮我报仇!我伸出一根指头,便能挑了整个江湖,你们都给我滚开!”同来几人闻此谵语,皆现忧苦之色,心道:“这孩子魔障益深,怕是活不多久了。”

    那青年神志迷乱,如临梦魇,到后来愈发语无伦次,不似人间的言语。几人悄立一旁,听他说得太过离谱,都羞得彻耳通红,垂下头去。

    那青年胡乱说了一通,似乎清醒了些,忽而悲不自胜,仰面大哭道:“老天爷,你为何这样折磨我?为何让我孤伶伶活在世上?我一生无爱无亲,人人都把我当成怪物,只有二叔怜我惜我,知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二叔!你为何要陪父亲去死?你死了,让我与谁说话去?谁还夸我是个宝贝?尚景侯!你杀我亲父,我也并不恨你,可你害死我二叔,毁了我一生的美梦!这等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此言一出,众皆大愕。

    那中年男子蹙眉道:“几位莫非要去少林寻仇?”那秃头男子道:“是是便怎样!难道你玄门要护短不成!”那中年男子叹道:“几位纵不畏死,也须量力而行。况且这位小哥另有癔症,大是可怜之人,何苦让他白白送命?”那巨汉怒道:“你玄门出了禽兽,却还不知羞耻,跑来为他挡箭!难道你区区九派,能挡得住天下人么?”

    那瘦汉道:“我等此来,绝非想拦下几位,但既然碰巧撞见了,也不能置之不理。七侯是我师弟,武功强我万倍还多。几位如能过了我这一关,再去少林显能不迟。”正说时,那红脸汉子苏醒过来,口中连连呼痛。那独目男子撸起他裤管,只见整条腿都已青肿一片,脚踝处更是皮骨皆破,对方手劲之大,当真不可揆度。另几人犹感心惊,瞪视那瘦汉,不觉眉耸眼跳。

    忽听棚外有人喊道:“大伙快看,那棚里人要打架!”跟着有数人叫起好来,拍手打掌,显得异常兴奋。却听一人喝道:“弟兄们不要胡闹!当心惹下乱子,误了行程!”另几人都叫嚷道:“二哥不在,谁也管不了俺们!老齐,你自己先去找船罢!”呼喇喇向木棚跑来,如豹破雾,眨眼即到。

    一人最先入棚,急声道:“各位先别打!哪一边人手不够,我兄弟愿来帮忙。”话音未落,又有二人蹿了进来,大叫道:“牛鼻子那边人少,俺俩个过去帮他。你们五个本事不济,都去帮那傻大个子!”后面几人尾随而至,乱喊道:“不行,不行!你二人大是吃亏,要是受了重伤,那可坏了大事!”先头二人闻言,仿佛中了符咒,忽而兴致全失,呆立不动。一人目中竟落下泪来,跺脚道:“罢了,这场架不打了!俺死也要死在他手里!”另几人也都下泪,眉间愁恼凝结,似埋深恨。

    只见这几人都是壮年男子,个个衣袄破旧,土里土气;每人脸上本就晒得黝黑,偏又新添了不少尘垢,愈显得楞头楞脑,拙笨可笑。更兼说话时侉声侉调,分明是鲁西南一带的口音,不用细辨,也知道是伙农夫。

    那秃头男子心生鄙夷,上前揪住一人道:“你是甚么东西,敢来捣乱!”那人一脸呆相,傻乎乎的道:“俺是练拳脚的,你休要惹俺。”那秃头男子笑道:“庄户院的把式,也敢出来唬人?”臂上运劲,欲将此人掼出棚去。不防对方抓住他手腕,一带之间,便将力道化了,二人几乎贴在一处。那秃头男子暗叫不好,头上已被硬物撞中,登时额裂血飞,抱头翻倒。

    那几个农夫都笑道:“这傻东西,就会用脑袋顶山,真给俺石家岗子丢人!”笑声未歇,那呆汉陡然飞起,直向那巨汉小腹撞来。那巨汉大掌倏伸,按上其头,喝声:“回去!”用力之下,骤感掌心炽热无比,稍一容隙,小腹已被撞中。这一撞力道大得异乎寻常。那巨汉虽是高大,也自消受不得,连退出七八步远,这才拿桩站定。

    那呆汉也向后飞出两丈有余,刚一落地,便叫道:“他***,想不到用力轻了!早知他如此禁顶,俺该用上七成力道,一家伙把他顶出棚去,那才叫过瘾呢!”矮身做势,又要飞起。一农夫叫道:“傻兄弟,他可不比二哥,你只用五成力道,便撞死了他!”那呆汉咧嘴笑道:“这世上谁能与二哥相比?俺听你的,不下死力气撞他。”

    那巨汉腹内翻腾,已知此人十分了得,不由心念电闪:“这几人如能助我,那三人可绝难占在上风。”忙抱拳道:“朋友手段高强,在下十分佩服。这便罢手如何?”那呆汉脑袋一晃道:“那可不中!俺自打下生,还没见过你这么高长的人物。你让俺撞个开心,俺帮你去斗那牛鼻子。”那巨汉大喜,故意冷笑道:“这三位都是玄门中人。朋友本事再大,怕也斗他们不过。”一语才出,几个农夫都瞪起眼来,如见夙仇。

    那呆汉一纵之间,便到那中年男子身前,右掌带股惊风,直袭其面。他先前两次出手,皆含戏耍之意,这时露出真功,顿敛莽拙之态,掌法简劲无华,气壮韵遒,实是非同小可。

    那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反向前迎去,两手隐在袖内,倏忽间贴上其身。那呆汉一掌走空,便觉法乱意促,正欲抽身换式,胸口已被对方拿住。那中年男子指力透入,只道其人必颓,不防对方鼓气大喝,硬生生将他五指弹开,脚下抢位夺机,犹欲反攻。那中年男子大奇,左掌轻托其腹,低喝道:“去罢!”声落人飞,那呆汉已跌出棚去。这一下掌发无迹,极是挥洒随意。几名农夫见了,居然喝起彩来。

    那呆汉落地即起,飞身而回。众人见他奔吼而来,棚草欲飞,无不瞠目。孰料那呆汉刚一入内,蓦然翻倒在地,手捂前胸,急喘如牛。几名农夫见状,这才有些骇异:“难道此人随手一抓,竟伏下这等后劲,此时犹能闭住气脉?”

    一农夫飘身上前,瞪视那中年男子道:“尊驾是哪一位?”那中年男子笑道:“在下松溪派姜容樵。”话一出口,满场栗然:“原来是泰斗公的高徒,难怪如此了得!”

    那农夫神色微变,回头道:“张泰斗也出面护短,这架打是不打?”几个农夫齐叫道:“当然要打!便是泰斗公亲至,俺兄弟也不服软!”那呆汉跳起身道:“不错!这辈子能和张泰斗使拳下脚,死了也不叫屈!俺先打头阵,你们盯紧那个风流道士!”说罢又要上前。姜容樵见他瞬息之间,即能动转如常,心下愈奇。

    那瘦汉跨上一步道:“我玄门与各位无仇,何苦定要相搏?”那呆汉听了,跳脚骂道:“还他娘的没仇!你家七魁首杀了俺们的兄弟,剩下一门子孤寡,正在那儿没日没夜地号丧呢!俺们不找他算账,还是个人么?秦大哥死了,俺们都不愿独活,就算报不了仇,也要叫嵩山上多几个坟包!”说话间泪随声堕,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巨汉听清原委,忙道:“几位仗义而来,大伙正是同仇敌忾。在下桓近山,师承临汾风荣祖老先生,风氏兄弟乃我同门手足。上月十五,二位风兄俱被七侯所害,唯余孤子一人,苦恨无告。我兄弟本领低微,明知此势力世界,是非不由理定,然义之所激,皆愿洒血捐身,以匡江湖正气。各位既是同怀,今日便联起手来,与玄门斗上一斗。胜则齐往少林,共戮大仇;败亦问心无愧,死得其所。”一席话壮人心胆。几个农夫皆奋臂张势,露出悍狠之情。

    那呆汉犹为兴奋,拍手笑道:“原来你们是风大哥的同门,那可是一家人了!俺听说风大哥有个儿子,在娘胎里只待了七个多月,便跑出来丢人现眼。可是这秧苗子么?”跑到那青年面前,绕身看了一遍,跟着撇嘴道:“可怜了这身子骨,怎似那霜打的嫩秧,没半点精活气?你二叔还夸你是个传家宝,原来是放屁听响,自个儿胡吹大气!小时候俺娘也常夸俺,说俺是个乖宝贝。俺这宝贝,可比你看着夯实!”

    那青年前时闹了一阵,神志似犹未复,任那呆汉从旁奚落,只是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此时棚内气氛紧张,他却仿佛独坐静室,对外物一无所感。

    一长脸农夫喝道:“铁蛋子别胡闹!俺们要跟玄门大干一场,你快躲到俺身后来!”那呆汉虎着脸道:“凭啥让俺躲在你后头?你会‘五雷掌’就了不起么?俺回头也让二哥教俺!”一黄发农夫气道:“傻兄弟,这几人都是玄门中的厉害角色,大伙能否活过今日还难说。你快滚到这边来!”那呆汉正要使性儿,突见外面奔进一人,满脸惊慌道:“坏了!他他追来了!”这句话似有极大的魔力。几个农夫听了,顿时呆若木鸡。

    进来那人连拍大腿道:“绕了这么大的弯子,他还是跟来了!我看你们怎么办!”那呆汉哧溜一下,钻到那长脸农夫脚下,捂着头道:“俺不管!反正是你们带俺来的。俺脑筋不灵,可不担这干系!”另几人都没心思听他说话,面面相觑,恍如大祸临头。

    此时早雾渐散,目可及远,只见东北面大道之上,一人快步而来。几个农夫望了一眼,都吓得缩颈蹲身,挤靠在一处。余者见状,无不纳罕。

    工夫不大,那人来到近处,忽停下脚步,喘息不止。众人凝神望去,心底都生疑团:“此人脚底虚浮,不似习武之人。为何这几个侉子如此怕他?”

    那人喘息片刻,缓步向棚内走来,身子微微摇晃,似有些体力不支。几个农夫如鼠见猫,谁都不敢抬头;那呆汉更露小儿模样,瑟缩成一团。

    那人进了木棚,眼见几人蹲在地上,不由现出一丝怒色,哼了一声,坐到一张桌旁。此时棚内人多地狭,这人却目不斜移,只是盯着那伙农夫。几人经他一望,顿如巨峦压顶,一同大抖起来。

    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沉声道:“都给俺回去!”声音嘶哑,全无一丝底气。几人听他开口,都忍不住向他脸上望来。那长脸农夫怯声道:“二哥,兄弟们没想骗你。你病得这么重,大伙想替你”眼见那人面色阴沉,不敢续语。

    那人低喝道:“都滚回去!”口气异常严厉。几人似怕极了他,都站起身来,讪讪地向外走去。那人唤住一人道:“老齐,你是当哥哥的,回去给俺管好他们!”那姓齐的满脸通红,默默点头。

    那呆汉已到棚外,忽又奔了回来,扑在那人脚下道:“二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们也不活了!”那长脸农夫也跑了回来,说道:“二哥,这几人都是玄门的好手,堵着不让俺们过河。那几个是风老大的朋友,也要去少林找七魁首报仇。”边说边指给那人来看。

    那人皱起眉头,冲那巨汉道:“你们也滚!风氏兄弟的仇,俺替你们去报。”那巨汉怒道:“朋友为何口出不逊!”那人也不看他,遥视对岸道:“俺一人独去少林,谁也不许跟来。这棚里人都请罢!”一语说罢,猛地大咳起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脓血。

    此人进棚时已现病态,但目光憨冷,戟髯铁面,犹有威猛之势。这时口喷鲜血,伟岸的身躯立时委顿下来,目中更透出一丝无奈。

    那呆汉失声道:“二哥,你又吐血了!兄弟们知道错了,你快和大伙一道回去罢。”那大汉目光愈冷,扫视众人道:“俺说的话,各位没听到么?”那独臂男子见他破袄肥裤,也是农人模样,心里早就有气,跳上前道你是甚么东西,在此发号施令!”倏起一掌,直拍他胸膛。那大汉端坐不动,举袂一挥,那独臂男子顿觉巨澜袭来,突见人影晃动,那秃头男子尖叫一声,竟从棚顶飞了出去。随见白光耀目,那雌状男子已跃起身来,十几件暗器同时出手。那大汉随手一抓,数件暗器如被磁石吸引,尽飞入他掌中。那大汉一攥过后,便即抛出,砰地一声,正打在那雌状男子肩头。这一抛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那铁块从肩骨穿过,又打在一根柱子上,柱身立现一洞,那物直飞出十余丈远,兀自破空有声。

    这一变突兀之极!那巨汉稍一迟疑,胸口已被抓住,对方欺身如电,莫辨来所。他自恃身高体硕,正欲奋力挣脱,猛然间四体虚麻,如被神魔缚住,竟是无法抗拒,霎时信心全失,糊里糊涂地向外飞去。只听耳畔有人叫道:“二哥快停手!别激伤了身子!”原来便在同时,那几个农夫和那红脸汉子也被抛了出来。

    那瘦汉大惊,眼见人影飘至,忙出指点向他脖颈。张松溪一代巨擘,点按术冠绝天下,最称神妙。那瘦汉这一指去如柔风,无孔不入,虽然仅为一式,却柔巧刁钻,意蕴浓深。那知对方毫不理睬,右手疾抓其胸,竟尔后发先至。常人伸手抓来,最多势疾力猛,迫人后跃,他这一抓之下,却令人百途壅塞,无法回避。那瘦汉闪躲不开,霍然矮身前蹿,向对方身上靠去,两手穿花一般,奇景纷呈。

    松溪派所有高深手法,俱要贴近敌身方好施展,与敌靠得越近,越能尽展其长。不料那大汉视险如幻,略一垫步翻掌,便将那瘦汉数式妙招化去,掌法简劲之极,却又起落藏机,令人无从招架。

    那瘦汉莫名其妙地落在下风,已知遇上了生平罕逢的敌手,一时无计脱困,突然掌现奇形,向那大汉手腕抓来。这一抓乃是“错骨缠龙手”中的绝招,唤做“掌底风云”张松溪四十余岁上,总汇僧、乐、杜、赵、洪、智、慧、化等八家手法,方才创此一式。当真巧幻绝伦,堪称造化之手。

    那大汉见这一招古秀超逸,如苍龙隐在云中,变化出入,不可端倪,喝彩道:“好个玄门!”言犹未落,手腕已被对方扣住。那瘦汉指力强劲,只道必能抉入肌骨,断其爪腕。岂料触手之下,如握生铁,指力撞了回来,手臂登时麻软不堪。他施此奇招,势如孤注,既不能伤敌致胜,自家已是凶险万分。那大汉掌发如电,恰拍在他肩头。突然间一指袭来,点其腋窝,正是姜容樵冲上助战。那大汉侧身闪避,掌力只发出两成,仍将那瘦汉打了个筋斗,疼得叫出声来。

    姜容樵怕他伤了同门,两手点按不停,将他缠住。那瘦汉身子弹起,眼见师兄瞬间即落下风,心中一寒,顾不得伤痛,又扑将上来。那大汉力敌四拳,毫无畏色,居然愈斗愈强。他这门武功,初看时招招平淡,俱为俗手,唯与之斗在一处,方觉其行拳之险、用意之奇,直是匪夷所思。二人尽展所学,斗在十余招上,已然险象环生,自知不敌,急向那道士望去。

    那道士叹息一声,拔出长剑,飘身向那大汉刺来。这一剑淡若飞尘,随风而化,刺到那大汉身前,已是形神俱杳。那大汉赞了一声,陡发一掌,拍向剑身。那道士一怔,只觉来掌空空洞洞,劲道全无。突然之间,剑上异声大作,随听砰地一响,那道士袍袖碎裂,布片飞漫。

    那道士大惊,足底一旋,已至那大汉身侧,长剑飞动如蛇,挑向他左肋。那大汉移步闪身,姜容樵忽从背后出指,嗤地一声,将他棉袄戳破。那大汉手臂暴伸,反抓姜容樵胸膛,盛怒之下,腰间微露破绽。姜容樵大喜,五指如勾,疾拿他肾门。那知对方武功霸道之极,以强欺弱,竟不变招。姜容樵刚拿在他腰上,胸口便被揪住,登时骨软筋麻,松开手来。

    另二人见状,急忙来救。那大汉一腿扫出,将二人迫退两步,冷笑道:“念你是张泰斗的门人,这回饶过!”松了姜容樵,又向那道士抓来。那道士剑术精绝,眼见他抓来时破绽极多,运剑刺向其腹。那大汉视如不见,长剑尚在中途,其掌已探敌身。那道士万分惊魂,慌忙后跃。与此同时,那大汉又向那瘦汉抓去,手法竟不稍变。原来他初时尚有与玄门较艺之心,这时斗得性起,索性弃了法度,只是硬打硬进,威力反而陡增。

    那三人苦撑几招,均感对方功力太强,且是出手如电,都怕落入其手,坏了名头,故此只在他身周旋绕,不敢再欺近争锋。按说棚内桌椅甚多,本不易游走行身,但几人皆动止如一,身灵步活,纵在斗室之内,亦有天空海阔、游刃有余之感。

    忽听得异声响起,那瘦汉衣襟碎裂,神色大变。跟着又是两响,姜容樵与那道士齐声惊呼,衣袍也炸裂开来。那瘦汉大叫道:“师叔,这人练成了空劲!你老人家快来帮忙!”一语未毕,只见那大汉遥发一掌,又将姜容樵大袖震碎,袍布如鞭炮炸开的纸屑,百千片纷飞洒落。

    便在这时,角落那人突然飞起,凌空向那大汉踢来。但见腿影横空,奇姿眩目,式式意殊神狂,绝似仙足;三招一过,硬是将那大汉逼退了两步。

    那大汉见来人状若疯颠,是个披发老者,大笑道:“原来是龙门派的疯道人!‘三招半"腿法,果然举世无双!”那人落下身来,惊讶已极,却又狂笑道:“山东侉子,居然如此了得!这回贫道可要凉快了!”最后一句,不晓何意。

    另几人见他入围,信心又起,将那大汉团团围住,各显神通。那大汉独斗玄门四大高手,倍添精神,浑忘了沉疴未去,竟一改凶蛮打法,与几人拳来脚往,斗妍争奇。那四人大喜,只道获胜有望。谁想那大汉见招拆招,且不掌发空劲,反而敌强我盛,水涨船高。拳法使到妙处,每一变皆生奇用,竟比独斗那三人时犹占上风。那四人愈斗愈惊,却不敢停下手来,都怕此人闯去少林,江湖大乱。

    斗到酣处,突听那大汉道:“俺看够了,几位都歇歇罢!”语犹未毕,那瘦汉一声大叫,滚出圈外。姜容樵一惊之下“阴都”、“石关”两穴竟被点中,身子一麻,仰面摔倒。那道士运剑疾刺,忽失敌踪,猛觉得“大椎”穴上中了一拳,拳劲倏然下行,直透尾骶。饶是他内功深湛,也不由闷哼一声,缓缓坐倒。

    那疯颠老者独对强敌,凛然不惧,右腿横扫如鞭,抽向那大汉腰间。那大汉近步提膝,顶其小腹,左掌上挂,封住来腿,右手指发如箭,点向他胸膛。这几下节奏奇佳,大显短打真功。那疯颠老者近退无路,已知遮挡不开,大笑而倒,心悦诚服。

    四人相继倒地,皆动转不得,想到此一战大损玄门威名,人人羞愧无地:“这人怎似天神一般,任你多大神通,也是半筹难展?听他言外之意,似为一观我玄门之技,方才俄延到此。难道他真实武功,更在所施之上?”随即想到:“此人练成空劲,天下已无抗手。我等纵生四臂,也一样斗他不过。”

    却见那呆汉奔了进来,鼓掌笑道:“二哥就是二哥,比荡魔天尊也不差!你要有少林派和玄门撑腰,那魁首的名号可落不到旁人头上!”那大汉不屑道:“俺要那虚名何用?难道也学他那副丑样,去杀父害母么?”一瞥眼间,猛见那青年呆坐一角,状如死物,不由惊呼道:“糟糕!”忙抢上前去,抱住其肩道:“小兄弟,可伤着了么?”那青年脸色煞白,一头栽入其怀。适才劲气满棚,他竟不知躲闪,那五人斗得激烈,浑忘了他在一旁。

    那大汉懊悔道:“都为俺一时猖狂,这可对不住了。”扶起他来,细号其脉。那青年本就病弱,且又受了惊吓,愈显得半死不活。那大汉号脉良久,只觉脉相古怪虚弱,命不能长,心中一急,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武功虽是高极,重病下与人相搏,也自神虚气乱。几个农夫都跑了进来,却不敢胡乱说话。

    那大汉站了一会,血复归经,对那青年道:“俺要先去少林,如能归来,必去寻你。你可是临汾风家的子弟?”那青年垂头不答。姜容樵颤声道:“尊尊驾果真要去少林?”那大汉浓眉一轩道:“他害死双亲,把天良丧尽!俺山东人最讲纲常,便无怨无仇,也绝不许这种人活在世上!”

    那道士惨然道:“你虽赢了我等,却未必斗得过他。两虎相伤,又有何益?”那大汉冷笑道:“道长也算是长辈。你门中出了这等禽兽,不说好好清理门户,反跳出来为他张势,还要脸不要!输赢胜负算得了甚么?男儿汉除暴诛逆,才不愧戴发噙齿。俺要是他,不等人找上门去,便该一头撞死!”那道士闻言羞愧,难复一词。

    忽听那呆汉叫道:“二哥快看,那面有船来了!”众人遥遥望去,只见河上一舟独来,上有数人站立。那大汉大喜,快步出棚。棚外几人皆露惧意,直待他走得远了,方奔入棚去,将那雌状男子扶起。那雌状男子失血逾升,早已昏迷不醒。

    几个农夫跟在那大汉身后,来到岸边。那大汉目视飞舟,并不回头。工夫不大,那小舟划将过来,六七人飞身而下。只见众人都穿锦衣,唯一人乱发及腰,袍衫破烂。那大汉无心细看,耸身登舟,将艄公也扔了下来,摇橹如飞,向对岸划去。几个农夫洒泪呼唤,那大汉始终没有回头。

    几个锦衣人望见木棚,都走了过来。方一入内,便见满棚伤倒,都甚吃惊。一锦衣人“咦”了一声,忽走到姜容樵面前,俯身问道:“足下可是姜先生么?”姜容樵诧异道:“贵官如何认得在下?”那锦衣人见他身僵难动,忙将他扶到椅上,说道:“前年尚都督贵诞,姜先生曾来京祝寿,我便在你临桌吃酒,还险些闹出了笑话。先生可想起了么?”

    姜容樵含混着点头,问道:“几位贵官因何到此?”那锦衣人道:“别提了!还不是为了七爷的事。上个月他老人家闹了神枢大营,指挥使老刘本已压了下来,往各处都送了银两。谁想尚都督一时糊涂,竟自己写了请罪折子,向朝廷说了始末。皇上诸事不理,也还罢了,几位阁臣却大动肝火,将尚都督褫职逮讯,并严饬拿捕七爷。这事闹得大了,任谁也摆布不下。大伙听说七爷去了少林,只好往庙里寻他,那知道白跑了一趟,连七爷的面也没见着。”

    姜容樵惊道:“难道他不在少林!”那锦衣人坐下身道:“在不在倒是其次,总之大伙得做个样子。反正少林寺咱也去了,方丈大师既说七爷不在,那就是不在。闲常弟兄们可没少糟践七爷的银子,如今到了节骨眼上,总不能昧了良心罢?”那道士恨声道:“尚惜愆真是疯了!此事惊动了朝廷,异生想不出来都不行了!”

    那锦衣人笑道:“这位道长也别着急。朝廷虽有法度,凡事也有个回旋的地界。如今严相爷当朝,父子二人皆爱黄白之物,天大的事只要送了孝敬,也能翻起掌压下。好在七爷是财神底子,多少钱都拿得出来,说不得严相爷故意发威,正为讹七爷一笔银子呢!”

    姜容樵道:“他是中枢首辅,能为了些许财帛,便坏了国家纲纪?”那锦衣人笑道:“姜先生真是天上的人物!官场又不是佛堂,谁能不爱名利?越是做得大了,越放不下奢华享用。严相爷虽然位列三台,年俸也不过几百两银子,若没有额外的经纪,你让他老人家如何过活?即如我等微官,每岁也需白银千两,才好过得体面。先生不用担心,七爷这档子事,使钱足可打发了去。”

    正说时,忽听一锦衣人斥道:“说好的过了黄河,你就滚蛋,为何还赖着不走?仔细惹恼了我,抓你去北镇抚司衙门,让你烂在里面!”抬起脚来,做势向一人虚踹。那人蜷跪在地道:“几位发发善心,让老朽再跟你们一程。我这里有样宝物,权当孝敬几位。”只听铁链撞击之声,那人掏出一物,捧在手心。

    那锦衣人骂道:“一串佛珠,有个屁用!总不成是件宝贝?”劈手夺过,突然哇哇大叫,似烫伤了皮肉,忙丢在地上。那人笑道:“这宝珠有了灵性,常人怕是碰不得了。”拾起佛珠,又揣入怀中。那锦衣人手掌焦糊,心知有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适才均未留意此人,眼见他乱发垂地,形貌苍老,一张脸惨白如纸,似长年见不到日光,且手足俱被镣铐锁住,心道:“此人明明是个囚徒,那锦衣人为何让他走开?”及见那索镣粗如儿臂,乃是用极罕见的铁精打制,少说也有二百余斤,但此人抬手之际,却显得毫不费力,均不由暗暗惊讶:“难道此人手段极高,这几人制他不住?”

    便在这时,突见那人大抖起来,双肩紧抱,如不胜寒。众人只觉一股奇异的气浪涌来,刚到面前,便即消失。只眨眼间,那气浪竟袭来数次,奇的是势头越猛,消失得越快,委实莫明其妙。

    却见那人一张脸如刷血漆,袍服忽胀忽缩,怪异无比。众人正自惊骇,那人猛地舌底生雷,大喝了一声,旋即向棚外掠去。这一声不啻佛吼,震得众人皆倒。几名锦衣人七窍喷红,登时气绝而亡。

    那疯颠老者耳膜欲裂,倒地惊呼道:“好个紧那罗功!想不到真有人练成了!”言罢两手撑地,摇晃欲起。原来他适才不抗而倒,那大汉下手本轻,运功解穴之际,又猝然受此震荡,居然打通了被闭的穴道。

    那道士也未昏厥,眼见他起身要走,急道:“那人未至,你要到哪里去?”那疯颠老者叹了口气道:“咱四人巴巴地赶来,却连那大汉也拦不下,还理那人做甚么?就算能把他截住,老七也一样呆不安稳。”说到这里,又仰脸笑道:“贫道当年曾夸下海口:只要有人能接下本门"三招半"腿法,我便脱光了身子游街。那大汉虽是去了,贫道也须践言才是。”说罢将衣袍扯个稀烂,赤条条向外便走,口中念道:“此法真中妙更真,都缘我独异于人。了却尘心道根净,现出深潭日一轮。”

    那道士叫道:“这疯子!异生的事你不管了么?”那疯颠老者直如不闻,兀自道:“芸芸万物各返根,返根复命即长存。知常返本人难悟,妄作招凶莫祈神。”声音渐远,已自去了

    那大汉过了黄河,弃舟登岸,向南行来。方走出一里多地,骤感胸间烦闷,不由停下脚步,暗思道:“此去嵩山,免不了一场恶斗,须养足精神,才好与众僧周旋。那人既称魁首,必然目空一切,到时俺先用话拿住了他,叫众僧没法相帮,只要单打独斗,俺便杀得了他。”当下盘膝而坐,合眸定息,静虑养神。

    过了一会,自觉百脉平复,遂思聚气凝神,一扫疲顿。他所练内功极是高妙,方一动念,真气已循经而走,旋荡百关。蓦地里脐间一堵,气入别途,一口血激将上来,喷在脚边。

    他近月本有咳血之症,但此一激非病所引,确是古怪。他领气下行,意慑脐关,忽觉此处伏了一股力道,细若一缕,几不能察。但只要真气一至,腹下立生狂潮,热血中腾,竟尔抑制不住。

    那大汉遽然一惊,不由思及:“难道那四人别具深功,竟于相搏之际,施暗手伤了俺?”旋即想到:“当时只有那中年男子背后偷袭,侥幸得手。想不到此人指力如此怪异,竟能透过胸背,伏在俺脐门之间。”细察之下,只觉那力道示弱守雌,浅而能深,实是高明之极,心道:“玄门内功,当真不可小视!俺若无病,自可降住了它,此时却无奈何。”心知不可与抗,于是站起身来,向南行去。那力道无物激发,也便悄然隐匿下来。

    此时丹曦尽吐,骏乌涌上,满天温耀一片。那大汉打叠精神,途次并不歇脚,将及傍晚时分,已入登封县境。他眼见暮色苍茫,心道:“这一路颇耗筋力,不如寻家客店歇了,明晨再去会他。”转念又想:“这厮小俺几岁,已是羞人。俺岂能偷养精神,为人所鄙?”北地英杰,本是元龙豪气,心思既定,遂索径入山,直奔少林而来。约走了一个更次,来到少林寺前。

    此时天已大暗,寺内寂静无声。那大汉略定心神,上前轻叩门环。俄尔,只见山门微启,一高瘦僧人立于门内,满脸戒意道:“施主夜来小刹,有甚么事嘛?”那大汉道:“烦和尚通禀一声,就说俺要见方丈。”那僧人又看了他一眼,说道:“方丈近日身体不适。施主若无大事,还望莫来相扰。”那大汉道:“俺要与魁首见个生死,这事够不够大?”那僧人一惊之下,忽露恨意,吊起眼道:“施主想要羞辱我少林,怕还不够斤两!”哼了一声,便要关门。

    那大汉抓住其臂道:“俺与魁首搏命,怎是羞辱少林?贵寺纵恶容邪,还不许人来找他么?”那僧人手臂被抓,顿觉骨肉欲化,大叫道:“你你是谁!”那大汉道:“俺先来拜见方丈,只为敬重少林之名。倘若独去寻人,你未必拦得住俺。”那僧人强忍剧痛道:“你要逞能,只去艳窟里寻他!我少林再没这号人物!”那大汉笑道:“想不到和尚们如此护短!”五指略松,那僧人掉头便跑,猛然间一交跌倒,身子忽又腾起,直飞出一丈多远,方稳稳落下。那大汉道:“你去告诉方丈:只说兖州府南关外石家岗子有人来见,他老人家就知道了。”那僧人魂亡胆落,一道烟去了。

    那大汉独立山门,心中思量:“众僧既不甘坐视,这一场必染血腥。人都说少林方丈公正无私,是个有道大德,原来徒托虚名。”立等多时,未见人来,又不禁暗自冷笑:“那人枉称魁首,却不敢出来见俺,可见名高难副,只是个酒色之徒。俺早闻他媟情浪迹,不是正人,因念他入营杀众,还存了几分敬惮。目下看来,那四十几人必与秦大哥一般,只是嫉恶如仇的好汉,武功却是平常。”蓦然想到:“王睡仙、温良朴等辈岂是庸手?俺轻视当代武魁,说不得今晚便要死在少林!”言念及此,顿觉古刹幽深,群峦峥嵘。

    正这时,只见山门内走出一僧,黄眉老态,合掌笑道:“劳施主久候。方丈师兄有请。”那大汉见来人神色倦极,心中诧异,作礼道:“未请教大师法讳。”那老僧道:“老衲大行。”那大汉动容道:“原来是首座大师。弟子村野,这可失礼了。”说着便要作揖。大行手托其肘道:“施主不必客套。”掌上暗生巧劲,欲试其功。那大汉假装不知,稳稳作了一揖,就此不动。大行撤回掌来,惊视其面道:“施主好大的能为!老衲当真惭愧了。”那大汉憨笑不语。原来大行暗劲才发,便觉半身已空,其时对方只要撤臂,他不免当场出丑,好在那大汉知其窘况,凝身不动。这瞬息间的高低优劣,相去已非道里计。

    大行目中现出一丝忧虑,叹了口气道:“施主请随我来。”二人进了山门,过前院,经前殿,中途打了几个转折,步上一条小径。那大汉眼望楼阁翼然,曲径幽婉,心下暗忖:“这和尚是要带俺去见方丈,还是受了那人指使,把俺引入圈套?”四处留意,内心怦然。

    入径未深,只见西面一排禅房,独第三间亮着灯火。二人来到门前,内里走出一名灰衣老僧,满脸疲惫道:“师兄长话短说,莫要繁絮。这一阵愈发不好。”大行点了点头,引那大汉走进禅房。

    却见桌上一灯如豆,满室药香,最里面放了张床榻,其上一僧仰卧,二目微合。那大汉见此僧须眉萎乱,憔悴不堪,不由向大行望去。大行愀然作叹,示意他上前。那大汉紧走几步,跪于床边道:“弟子石敢当,拜见大正方丈。”那僧人似不知有人入内,闻声恍惚了半天,方睁开眼帘,向那大汉望来。二人目光相交,那大汉心底一惊:“少林方丈怎地满脸死气,如中了剧毒一般!”

    大正方丈费力打量,似要坐起身来。大行忙上前道:“师兄还是躺着说话罢。”大正方丈苦苦一笑,示意他将自家扶起,声音低弱道:“施主远来,恕老衲不能尽礼了。”旁边一老僧搬来杌凳,放在石敢当身后。石敢当谦声道谢,心头疑惑。

    大正方丈又看了他几眼,说道:“石施主是义山公的子侄么?”石敢当道:“他老人家正是家严。”大正方丈目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缓声道:“义山公英年早逝,人我同悲。可喜天佑其嗣,虎儿轩昂。”

    石敢当道:“方丈识得家父?”大正方丈露出笑意道:“义山公纵横天下之时,老衲还是个无名小卒。他每来寺中与月相方丈谈艺,老衲只配站在一旁,恭聆教诲。”石敢当道:“方丈太谦了。家父临终之时,倍赞少林之德。”

    大正方丈叹息道:“令尊奇人奇技,豪气凌霄,可惜故去得太早了。当年正教中虽不乏卓异之士,但论及造诣精粗,实以松溪先生、本寺华山荣承谟与令尊三人为最。只是他西归道山,艺随身杳,后人想要一窥麟角,也成痴愿了。”石敢当心道:“方丈极赞家君,莫非期俺念及旧交,饶了那人?”

    大正方丈喘息片刻,忽似想起了甚么,微露不安道:“听说尊府上传有一门绝学,世称"北手空劲’。你这一辈中有人练成了么?”石敢当见他目光焦灼,表情颇为复杂,说道:“弟子这一代天分不够,练不成祖传的功夫。”

    大正方丈登现释然之色,又略带惋惜道:“"北手空劲‘虽是威力奇大,但若非生具异禀之人,断乎练它不成。昔日令尊技惊海内,可每与老衲私下谈论,常憾称资质不足,学不来此项高术。听说只有你曾祖父那一辈上,出了一位亢宗的人物,但也直到五十余岁,方才勉强练成。其后未过几年,此公便溘然长逝了。”石敢当静静听来,并不作声。

    大正方丈又道:“老衲已有数十年未见府上之人,心头时常挂念。今日施主来到,老衲想真心求教一事。”石敢当道:“俺是个懵懂后辈。方丈有话直说。”大正方丈道:“当初令尊难悟神功,背地里曾来找过老衲,说了些简单的练法,期老衲能以本寺内功,补其不足之处。依照令尊的说法,这门神功其实浅显之极:只要以独传内功为基,第一掌发出,劲呈空疏之状,随之后力赶上,将前一股实实包裹,一股大似一股,一股罩定一股,待几股劲力拧在一处,内里即生气涡,疾旋不止。但要这大球炸开,显出绝大威力,最少须几十股力道一并发出,且是越来越强,后蓄无穷之势。照说凡事至盛则衰,至极则毁,一个人内力再深,到最后也要枯竭。令尊思悟如神,内功几达巅峰,然一掌发出,也仅能连催十余股力道,随之便难维续。虽说对手近身则跌,如入漩渊,但不能炸成空劲,威力终究有限。此神功一旦习成,残肢毁物,无坚不摧,只是霸气太重,实为造物所忌,即或有人得之,也未必会有善果。老衲说这些话,一来向施主求证前疑;二来也盼后辈子弟,不要执意妄求,以致堕入泥犁。”

    石敢当躬身道:“此门功夫,大致如方丈所说。但既是如此艰深,弟子辈绝不敢妄习。”心下却想:“方丈只谈武功,不切正题,那是要做甚么?”

    却听大正方丈道:“老衲闲言已了。敢问施主,来小刹何干?”石敢当道:“方丈何以明知故问?”大正方丈皱眉道:“施主与七侯有过节么?”石敢当微现怒意道:“他害死双亲,按律也该遭剐!俺杀他要甚么理由?”

    大正方丈叹息道:“七侯灭理伤伦,罪实难逭。但施主若无大恨,想亦不会负气独来。”石敢当道:“方丈面前,俺不隐瞒。河北老祁派秦友偁,乃是俺的兰谱兄长;魁首杀了他,便如杀俺亲兄无异。不过俺来宝刹,并非要报私仇,这世上既有此等禽兽,天下人谁不蒙羞?方丈果是江湖领袖,便不要偏袒邪徒,招人切齿唾骂!”

    大正方丈沉默良久,轻声叹道:“为义忘身,慨正纲常,此烈丈夫之所为,老衲十分钦佩。然此事错综复杂,胡底难测,施主直腹钢肠,恐要被人利用。”石敢当冷笑道:“俺自小景仰少林,才来拜会方丈。方丈既说出这等话,教人好不齿冷!魁首何在?俺自去见他。贵寺定要插手,不过多死几人罢了!”大正方丈闻言,面上骤现死气,委顿在榻。

    大行一惊,忙冲另一僧道:“快叫人来!”那老僧心神大乱,疾步奔出。石敢当愕然道:“莫非方丈真中毒了?”大行顿足道:“施主何苦奚落方丈?我少林吃的亏还少么!”纵身上前,出掌按在大正心口。旋见四位老僧如风而入,各出一掌,抵在脉枢。

    只顷刻间,五人目中皆露惊恐之意,面部肌肉跳动,如缚巨兽。石敢当见几人僧衣紧缩,全身力道似都被一物吸住,暗惊道:“甚么毒物?居然如此霸道!”走上前去,说道:“请几位大师暂歇。”五人专心致志,竟未听到。石敢当右掌一探,搭在大正肩头。那五人陡觉掌底大震,内力撞将回来,五件僧衣饱如风袋,砰地一声,布片飞扬。

    石敢当道:“几位将毒逼在了何处?”五人上体尽赤,骇极无语。大行已明其意,喘息着道:“逼逼在"安眠"穴间。”石敢当一怔:“此是经外奇穴,最难着力。定是几人功力不够,慌乱间引岔了路。”当下左掌护住大正背心,右掌轻触后脑“安眠”微一凝神,虚探其势。

    只听五人齐叫道:“施主小心!那毒是魔教的’雾中纱",不能用掌力吸除!”石敢当陡觉掌心异样,一惊之下,忙收掌向地面虚击。

    他练成“空劲”后,臂上经络随意通闭,可说应感如神,那毒虽入其掌,却不能沿臂上行。猛可里数十股力道齐涌掌端,竟将毒质包裹在内,倏然逸出体外。那五人见他一掌虚拍,石地上竟现出几十个圆圈,由小及大,外深内浅,无不惊愕莫名。

    石敢当异状既消,知此毒不能犯体,左掌上内力涌出,透入大正背心。大正神志尚在,猛觉一股狂流奔涌而入,其势滚滚滔滔,直如江河泛溢。他本身功力已是极深,这些日又得二十余僧运功降毒,数十股真气护在心间,始终凝聚不散。但此股狂流甫一透入,恰似洪波溃堤,竟将众僧力道霎时包笼,齐向百脉冲腾。他中毒已深,虽借同门之力保得性命,然毒质尚有少量潜在暗隙,无法逼出。此时劲流涤荡全身,犹如疾风迅扫,毒质再也藏躲不过,尽向“安眠”穴冲来。

    石敢当右掌轻吸,随即虚拍地面,只见地上微生细雾,飘忽袭人。几名老僧骇然后退,慌忙闭住呼吸。大行袍袖震处,那细雾飘出房去。石敢当不敢停歇,一连又吸数次。众僧皆退出禅房,闭气观瞧。

    过了一阵,只见大正方丈吐出一口浊气,微睁双目道:“施主辛苦了。”他于对方吸毒之际,已知此人内力之强,犹胜乃父数筹。低下头来,猝见石地斑纹如刻,最凹处竟深达寸许,不禁大是惶然:“难道石家门庭不衰,此子竟练成了"空劲‘!”

    石敢当大袖连挥,驱散邪毒,问道:“方丈觉得怎样?”大正方丈回过心神,合掌道:“老衲已无大碍。多谢施主了。”石敢当道:“既如此,还请方丈成全。”大正方丈重新打量其人,目露深忧道:“施主大德扶危,老衲不敢隐瞒。实则七侯已不在此间。”石敢当瞪目道:“此话当真?”大正方丈道:“施主神功已成,老衲既喜且忧。他要真在这里,那便糟了!”

    石敢当半信半疑,冷了脸道:“俺只好信了方丈。但不知他去了何处?”大正方丈不答其问,却道:“老衲与令尊情比潭水,有一言不得不告:此事机端深藏,险诡莫测,施主定要去寻七侯,免不得虎败龙伤。况且施主已遭人暗算,武功打了折扣,此一去凶多吉少,实令人牵肠。”

    石敢当道:“方丈莫不是拿这话吓俺?”大正方丈道:“施主脐关这股力道,下得着实阴毒。以老衲这点薄识,竟辩不出是哪一派的手法。”石敢当哂笑道:“玄门内功,哪值得如此夸耀?方丈莫要唬俺。”大正方丈摇头道:“这力道绝非玄门所有,怎似是山西”话到此处,自觉念头荒唐,一时心迷语塞。

    石敢当见他神色凝重,也自心惊,沉思片刻,忽道:“方丈怎会中了魔教的邪毒?”大正方丈闻言,苍白的脸上竟现出无尽的伤感、困惑,凄然一笑,悲懑交集。石敢当恍然道:“难道魁首被魔教引走了?”言犹未落,只见一老僧奔了进来,满脸惊慌道:“方丈,大事不好了!”大正方丈道:“出了何事?”那老僧望了石敢当一眼,欲言又止。大正方丈道:“石施主不是外人,但说无妨。”那老僧扑通跪倒,以额触地道:“是贫僧失职,有负方丈重托。师师伯他老人家不见了!”

    大正方丈心间一紧,颤声道:“是是哪位师伯?”那老僧羞愧无地道:“是月空师伯。”大正方丈神色骤变,追问道:“余者如何?”那老僧道:“其他的师叔伯都在,只是只是人人虚弱,好似散功了一般。”大正方丈拍榻道:“糟了!师伯一入江湖,老毛病又要发作,倘被朝廷知晓,我少林尽受其秧了!”又道:“你问过余者,他离窟何干?”那老僧道:“几位师叔伯虽已散功,却似十分欢喜。贫僧百般诱询,他等始终不发一语。”

    大正方丈似已猜到了甚么,忽然摇晃而起,下了病榻。外面几僧都跑进房来,将他扶住。大正方丈眼望石敢当道:“老衲心焦,要去打理些俗务。施主定欲寻仇,可先随大行走上一遭,回来后如不气馁,老衲还有话说。”言罢冲大行使个眼色。大行会意,轻叹一声道:“施主请随我来。”石敢当不明就里,冲大正方丈作了一揖,步出禅房。

    只听房内有人低声道:“他老人家未入空门时,已与松溪先生齐名,这几十年来困在深窟,脾气越来越怪。他要是找上”话到此处,突然中断,房内一片寂静。石敢当知众僧存了戒心,遂不驻足,与大行向北面走去。

    二人绕径转阁,沿途穿过罗汉堂西偏殿,拐上一条回廊。回廊尽头,左侧是白衣殿,右侧却是一座深院。

    大行直向那深院走来,少刻到在门前,忽停下脚步,回身道:“施主于本寺有恩,老衲还须劝上一句:这门内便是死地。施主此时转意,还来得及。”石敢当心头一震,大笑道:“原来魁首果在这里!石某怕不能回头了。”昂然而入,胆旺心豪。大行长叹一声,跟了进来。

    二人进了院落,只见四下漆黑一片,阴风飒然。石敢当朗声道:“魁首何在?石憨子特来讨教!”一声既出,震得窗纸沙沙作响。过了许久,里面却无动静。

    只见大行走到一间屋前,掏出铜钥,轻轻打开房门,蹑足而入。石敢当站在门外,猛觉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悚然一惊:“难道众僧把他囚在这里?”突然间眼前一亮,大行已划着火摺,点燃了一盏油灯。这一来却不打紧,房内立刻传出号呼怪叫之声,声音惨厉刺耳,如夜兽失惊。

    石敢当心神微乱,大喝道:“魁首休使伎俩!大丈夫光明磊落,便请现身一斗!”只听里面号呼声汇成一片,人影惊窜,忽大忽小。石敢当不明虚实,心道:“屋内既有这多帮手,俺只在院中应变。”

    大行见他全神戒备,走出门道:“施主不要误会,进来一看便知。”石敢当听那声音愈发不祥,冷笑道:“窃名丑类,以为俺会怕他么!”壮起虎胆,大步走进房来。猝见长影一闪,一人疾扑而至。石敢当略一抬手,击在来人肩头。这人僵直倒地,手脚抽搐,如中风邪。石敢当惟恐有诈,猛将此人踢起,撞上墙壁。室内一阵大乱,有数人抱头呼道:“七侯饶命!七侯饶命!”语带哭音,惊恐之极。

    石敢当诧然四顾,却见室内甚是宽敞,里面摆放了不少禅床,其上褥衾凌乱。他借昏灯细看,但见影乱人斜,满室竟有二十余僧,个个情态不常:或大呼小叫,旋奔不止;或缩在角落,掩面嚎泣;或赤体狂笑,就地翻滚;或呆坐如痴,状同死物。更有几人面带温馨,交相搂抱,宛转万状,极尽缠绵。

    石敢当直看得目瞪口呆,委实难以置信。大行打个唉声道:“施主观此一幕,是否心惊?”石敢当强自镇定道:“众人何故如此?”大行苦笑道:“还不是拜七侯所赐。”石敢当耸眉道:“难道众人是被魁首所伤,乱了神志?”大行摇头道:“这些人艺业未精,哪配与七侯动手?他们都是被吓疯的。”

    石敢当惊道:“此话当真!”大行眼望众僧怪状连连,如在梦魇,不觉垂泪道:“我少林与人为善,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老衲引祸入门,大罪难宽,他为何还要让我活着?”石敢当道:“到底出了何事?还请大师赐告。”

    大行任泪水流淌,痛声道:“上月老衲得方丈法旨,将七侯请到少林。依方丈之意,本是要留他在寺,避一避风头。可众人万难想到,他竟会毒害方丈,借酒行凶。当时天王殿上有许多僧人,都被他恶行激怒,有几人口不择言,气头上说了些揭短的话。谁想七侯狂怒失心,竟将大智师兄以下八十余僧尽数杀害,连达摩堂、戒律院的几十位长老,也无一幸免。总算他念着交情,没杀了老衲,但由此可见他并非真醉,更令老衲心痛欲绝!”

    石敢当瞳孔骤缩,随之生疑道:“贵寺拳法精深,宗正天下。他仅凭一己之力,怎能杀死这多好手?”大行苦苦一笑道:“施主有所不知。实则七侯之技,早已由术入道,由道而达神通。种种异能,言之难尽。老衲若非亲眼目睹,也是万难相信。”

    石敢当道:“大师既在殿内,自然看到他行凶杀人。弟子欲知其况。”大行神色一黯道:“是时老衲眼见出事,正要上前劝解,不料七侯却先将老衲击昏。待老衲醒转,便见满殿尸横,生者则狂呼乱叫,屎溺失禁。这其间必有极骇人的景象,幸而老衲不曾看到,否则现在也与他们一般了。”

    石敢当只觉掌心潮湿,稳了稳神道:“大师由昏至醒,约有多久?”大行面露茫然道:“老衲自觉眨眼即醒,可殿上死尸散卧,并无一人流血,显非重手所杀。照说七侯手段再高,也难瞬息灭众。此事恐另有隐秘,老衲百思不解。”

    石敢当惊愕莫名,忽向一人走去。那人是个胖大和尚,此刻呆坐禅床,正在沉思。石敢当到在床边,俯身道:“和尚,俺来问你:魁首是怎样杀了众人?”那胖大和尚闻言,突然大笑起来,一掌拍在床头,大叫道:“七侯,你看我这"龟背功"如何?大和尚没你传授,也想通了!”大叫声中,那禅床猛然塌陷,掌力之强,实属罕见。

    石敢当心头一颤:“此人犹被吓疯,那些死去的僧人,岂不更为了得?魁首又不是神仙,怎能杀个干净?莫非和尚们连环布局,犹在骗俺?”眼见一僧蹲在角落,突至其侧。那僧人瘦骨嶙峋,一脸诡秘,正自掐指测算。石敢当疑情更盛,出掌按上其肩。那僧人扑通坐倒,欢声道:“是了!七侯活不过今天了!他是二月二龙抬头的生日,八月十五正是死期。我告诉方丈去,让他老人家也欢喜欢喜!”说着便要起身。石敢当五指微扣,拿在他锁骨之上,稍一用力,骨缝大响。

    那僧人毫不觉痛,急声道:“我去报喜,你别揪住我不放!七侯已经死了,你还怕个甚么?”奋力挣扎,强要站起。石敢当觉出此人功力甚深,心头忽生无名,用力一推,那人直飞上墙壁,登时晕倒。众僧有的哭叫,有的拍手怪笑,更有人鹰瞵鹗视,目喷毒焰。

    石敢当顾不得室内大乱,又向一僧走来。那僧人闪躲不及,忽自胯间掏出一把粪便,抹在脸上道:“老老七,我知道你最爱干净,你你可千万别过来!我我甚么都没看到,只只听你哭了两声,便腾空走了。你你根本不是血肉之躯!你你要过来,我便把这东西弄在你身上,让你一辈子也洗刷不净!”边说边褪下底裤,露出秽所。

    石敢当到此一步,已知众人真的疯了,一时心海翻腾,呆立如痴。大行怕他久在室内,众僧病上加病,忙将他请到院中,锁上房门。里面哭声大作,裂人心肺,二人俱生惨恻。

    大行沮声道:“施主都看到了,只为七侯一人丧智,便几乎灭我一派。此一来不但正教气衰,更一改江湖均势。施主如以大局为重,便不要再去找他。”

    石敢当心下暗忖:“魁首之技,确是令人胆寒!俺来时尚有五成把握,目下看来两成犹高。只是他手段越毒,越是该杀!俺岂能惜身负义,任他横行天下,嘲贬英豪?”

    大行见他沉思不语,只道他已然灰心,又道:“老衲与七侯交厚,也算略识其性。实则七侯为人,鄙贵而恤贱,性狂而不残,洒脱随便,最尚高情。自他艺成之后,只闻花天酒地,纵欲逃名,从不闻怙势作威,轻伤一命。可自打他父母被杀,他竟似换了肺腑,出手即无生者,亲朋一弃不顾。如此行事,分明是自暴自弃,心有大悔难追。老衲不怨其行,独恨始作佣者,恶意太深!”

    石敢当心意已定,抱拳道:“大师佛眼看物,早晚是菩萨天中人。弟子只信实证,这便告辞了。”大行吃惊道:“施主还不肯罢手?”石敢当作了一揖,便要离去。大行抓住其臂道:“施主少留!方丈还有话说。”石敢当道:“方丈之意,不过要息事宁人。恕俺不当面向他道别了。”抽出臂来,直向寺外走去。

    大行从后叫道:“施主莫去,老衲尚有一言!”石敢当加快脚步,霎时没于黑暗之中。大行追出几步,顿足道:“若七侯犹似当初,也还罢了!如今其心已乱,再无缰锁,你二人一旦相遇,哪还能求个两全!”

    石敢当出了寺门,品味大行之言,不由思及:“玄佛两门功夫,均由一个’静‘字入手,始能有成。魁首既达其巅,足见性本淡泊,传闻皆虚。而今他屠亲害故,确已心智失常,俺此时寻之一决,并非全无胜算。”又想:“他既不在少林,却到哪里去寻他?四海之大,岂不如捞针相仿?”突然想起:“如果他去了魔教,那倒好办了。听说那魔宫便在东灵山傲醒峰上,俺赶去那里,何愁寻他不到?群魔要是插手,俺便学魁首在少林的作派,徒手灭他一教,让世人品论高低。”一时猛志激荡,大步走下石阶。

    此时已近三更,乌云满天,昏不见掌。他才行几步,背后古松上忽飘落二人,宛如两道轻烟,无声而至。石敢当未闻刃器破空,心无所惧,一任对方施为。二人出手如电,连点他数处要害。一人单臂将他托起,向西面纵来。

    石敢当见二人黑布蒙面,轻功俱佳,忽运气下行。托他之人猝受大力,忙收住脚步,居然并未跌倒。另一人陡然探臂,将石敢当提在手中,低喝道:“你要活命,快说七侯藏在何处!”石敢当见二人背插青锋,剑首处秃平无穗,且无剑格,笑道:“二位是华山派的?”那人听了,目中登现恶意,一掌击向他顶门。石敢当右手倏伸,按上其胸。那人毫无防备,一掌仍击了下来,打在他肩头。石敢当已封其穴,犹觉这一掌沉实异常,心下暗暗惊佩,展身落地,欲扯下他面罩。突然间锐风袭来,长剑已至其颈。另一人动作之快,着实令人吃惊。

    石敢当大袖一扫,对方剑点偏了数寸,长剑灵蛇般缩回。石敢当正要开口,眼内剑光忽灭,一股奇气自上而来,冷厉无比。他虽然技高,也自骇异,陡起一掌,劲浪漫空。只听得头上脆响不断,几十片亮物洒落之际,忽似得了再生,齐向他面门飞到。石敢当信手一划,来物生机尽灭,落于身前。

    但闻空中似有叹息之声,随见枝梢摇动,一条黑影踏树远去。石敢当仅与此人过了一招,心下已生敬意,高声道:“足下何不与俺相见?”那黑影似乎停了停,一眨眼间,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另一人刺出一剑,本已收剑入鞘,万不料一招之间,树上之人便被惊走,自知力不能敌,低声问道:“尊驾是哪一位?”石敢当道:“俺与荣掌门虽未谋面,却也算是世交。你猜不出俺是谁么?”那人一怔之下,脱口道:“你是兖州府的石憨子!”言罢自知走嘴,忙又改口道:“在下一时撒村,石二侠莫怪。”

    石敢当笑道:“石憨子就是石憨子,还怕人叫不成?适才走的那位,可是峨嵋派的好手?”那人道:“他既含羞走了,便不想被人说破。二侠心里有数,何必问他是谁?”石敢当道:“俺早闻峨嵋剑法一弃套路,纯以单式制敌,世称残剑。所谓残者,犹棋之残局,交手只是一下,可立判胜负。但既是散剑之术,当极重步法才是。他凌空下刺,已失活手,看来是俺占他便宜了。”那人道:“此处不便讲话,二侠请随我来。”上前解开同伴穴道,引石敢当向一片竹林走来。

    三人到在隐密之所,那二人都除下面罩,露出真容。只见二人均在五旬开外,一人鹰鼻鹗吻,状如松柏;另一人双耳奇大,生得十分特异。

    那鹰鼻老者道:“华山派慕韵清、肖成易,见过石二侠。”石敢当闻得其名,忙施礼道:“原来是您二位!家父在世之时,可常常提起大名。”那鹰鼻老者笑道:“义山大哥不教训我们,就算老哥俩长进了。他总说我们没出息,再不好好用功,只怕连小辈人也降不住。你看他说得多准!这才二十几年,他儿子就胜过我们一大截,连那老狂徒也一招败北,没脸下来见人了。”

    石敢当道:“前辈说的哪里话?俺小孩家这点门道,怎敢与华山剑法比高?”那大耳老者叹息道:“以前大师兄活着,本门剑法还能震得住场面,连武当与玄门九派也都没甚话讲。如今不同了!他儿子老大无成,只知龟缩避世。华山派这点虚名,早晚教他败个干净!”那鹰鼻老者道:“师弟别胡说!好歹他是现任掌门,一应诸事,都要由他做主。”那大耳老者冷笑道:“由他做主?他那两手稀松剑法,连自家师兄弟都不如,又能吓唬得了谁?”

    那鹰鼻老者摆手道:“这话不提了!敢问二侠,你来少林做甚么?”石敢当道:“俺来找魁首一决。”二人齐声问道:“你见到他了?”石敢当道:“他上月杀了少林八十余僧,现已不知去向。”二人猝听之下,皆面无人色。那鹰鼻老者喘了口粗气道:“二侠是听人所说,还是亲眼得见?”石敢当道:“俺已见过方丈,又去看了幸存的僧人。那是不会错的。”

    那鹰鼻老者略一沉吟,忽露讥笑道:“二侠到底是实在人,这么容易就被众僧骗过。”石敢当道:“这是甚么话?石憨子虽不聪明,却没人骗得了俺。”那鹰鼻老者敛住笑容道:“二侠你想,少林对七侯恩重如山,他怎会无端下此毒手?就算他已不在少林,那这一月当中,他总该在江湖上露面吧?可奇的是搜天掘地,就是找他不到,这不是怪事么?所以我说他还在庙里,畏罪深藏。众僧使出这障眼法来,只为借二侠之口,迷惑众人。”

    石敢当笑道:“俺虽不读书,也知道’恩甚怨生,爱多憎至‘的道理。少林对他越是情重,他越是引以为耻,这便是人情之反。何况他失了心智,早已意乖行离,就算杀了众僧,又有甚么稀奇?他本就是豪门浪子,这些年来,又有几人真正见过他?前辈若因此见疑,那可错了。”

    那鹰鼻老者静静听来,也觉有理,改容道:“还是二侠见得透澈!但不知众僧话里话外,可否点破他的去向?”石敢当道:“听掌门方丈之意,似乎魁首去了魔教,也不知”一语未毕,那大耳老者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二侠休听他唬人!”石敢当诧异道:“前辈怎知不会?”那大耳老者迟疑一下,说道:“这一月之中,魔教有十几伙人来过嵩山,急于打听七侯的下落。七侯若在魔教,群魔又何必如此心焦?”

    石敢当道:“许是魔教故布疑阵,混淆视听。”那鹰鼻老者道:“这倒不会。听说谈化生一门心思,早就想邀七侯入伙,甚至不惜自让魔柄。他要真把七侯请了去,必定大肆宣扬,以张其势。话说回来,七侯毕竟是太乙门的弟子,他要贪图明尊之位,各派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石敢当听了这话,心底忽感茫然:“魁首未往魔教,俺又该去向何方?”默立许久,方道:“二位前辈到此,也欲与魁首一搏么?”二人神色齐变,都摇手不迭。那鹰鼻老者道:“二侠可别这么说。本派有身无头,怎敢与七侯为敌?我二人来此,只为探些实讯,以便早定自保之计。如今江湖上风惊云扰,各派都盼他能留在少林,化去这场血海干戈,既然他撕破脸去了,看来祸乱已成。我二人这便回报掌门,由他拿个主意。”说罢冲同伴使个眼色。那大耳老者会意,飞身向竹林北面奔去。

    石敢当道:“贵派荣掌门也来了么?”那鹰鼻老者叹道:“他要敢来,何用我等做贼一般,伏在少林寺外?唉,要说还是二侠英雄!这些人白费功夫,都他娘的让人笑话了。”言罢展动身形,向北疾纵。石敢当见他不告而别,心中纳闷,顺那方向走来。突见不远处人影蹿动,跟着西南两面又冒出许多鬼影,一下子分成数股,尽向山底飘去。

    石敢当见内里有七八个人,身法特异新奇,绝非寻常人物,不由暗惊:“想不到各派来了这多好手!”随即又觉好笑:“这伙人藏了多日,却不敢直往寺里会他,算甚么英雄好汉?俺若不来,他们还不知要伏上几日?”想到此节,大笑难禁,纵声喝道:“魁首已离嵩山!日后哪位朋友探得下落,便请知会一声。兖州府石憨子深感大德!”这一声不啻虎啸龙吟,静夜空山之中,听来愈觉慑魄。那数十条黑影脚步皆乱,发足狂奔,片时走个干净。

    石敢当一面前行,一面暗思:“魁首躲了起来,寻之着实不易,好在他奢侈惯了,必去些繁华之地。俺只要四处打听,总有人知其所在。”出得山来,天已破晓,因是连日奔波,也觉疲倦,遂到镇上歇了半日,随后登程。

    一路上风染新绿,多有佳景,他却无心观赏,肚里只是合计:“河南境内,开封最是名府大郡。俺先去那里走一遭,如撞他不到,再另做打算。”也曾念及:“要是他去了洛阳、南阳等地,那可绕得远了。”但心中隐隐觉得,此一去猛兽在前,必不落空。

    他只身东来,途中走了三日,这日傍晚时分,来到开封城下。是时国朝已传十一帝,嘉靖爷以外藩承继大统,御宇恰满三十七载。开封历经千年风雨,望之犹有帝都气象:但见城分三重,多为北宋故业;楼高十仞,俱是盛金规模。水陆要冲,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山河形胜,八千里鱼龙变化之乡。五代神京花锦地,中州第一汴梁城!有诗曰:道君北狩因富丽,海陵南侵为丰足。朱温到死心遗恨,不见清明上河图。

    石敢当到在西门外,眼望雄楼壮阔,有气凌八表之势,心下暗暗赞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入得城来。此时华灯初上,但见满城瑞气祥云,笼着无数楼台紫阁,街上人物喧哗,歌场红飞翠动,果是久承王化,一派升平。开封故宋之际,人口已逾百万,自洪武鼎革以来,二百年间偃武修文,百业俱兴,繁盛更非前朝可比。

    石敢当穿街过市,如入画境,思及魁首风流,品不尽兰芳桂馥,多半会隐身花馆,心道:“俺是个堂堂丈夫,岂能去那诲淫导欲之地?须是如此,方能探知其所。”

    他信步来到主街,眼见一家肉铺生意兴隆,于是走上前去,对操刀的伙计道:“哥哥做得红火!俺打听个事由:这城里哪家酒楼最体面?”那伙计见他衣衫破旧,又是外乡口音,便有些不爱搭理,一面切肉剔骨,一面道:“最体面的倒有几家,就怕你会不得钞。”石敢当笑道:“俺山东人穷是穷些,念着老圣贤的教诲,凡事都不赖账。”

    那伙计放下刀来,擦了擦手道:“这话也说得是。南来北往的客人中,还就属山东人不欺不诈,德行最好!我告诉你个去处:过了这条古寿街,向东走上半里,有个茂贤酒楼,那是周王府里小吕总管的外业。你要有个十两八两,也还去得,不然可别找麻烦。”石敢当道:“俺外乡人吃酒,哪敢不带足银两?”谢了那人,向前走来。

    到了十字路口,东面果是一条阔巷。只见巷内车水马龙,酒肆林立,远远便听语笑喧阗,热闹非常。入巷未深,陡见一楼插空傲立,美若琼阁,远望结构宏巧,一片灯火。

    石敢当到在楼前,眼见进出的客人皆衣冠楚楚,心道:“俺在乡下犁田,今日倒要褪了这身土气。”昂首进了楼门,大步向楼上走来。一酒保见他粗衫敝巾,不是上流风致,忙追过来道:“客官要去哪里?”石敢当道:“俺来吃酒,顺便会会朋友。”那酒保不识豪杰,露出嘴脸道:“乡下人没深没浅,别拿卖老婆的钱充阔。这儿可不是你穷汉买醉的地方!”

    石敢当停步笑道:“合着俺除了老婆,便没甚产业么?你休要小看了俺,俺也是食前方丈的豪客。”那酒保撇嘴道:“旁人说出这话,我倒也相信。你一个山东侉子,背井离乡的丐汉,说他娘的甚么梦话?爷们儿拿你当人,才好心劝上一句,要是总管来了,保叫你连皮带骨,都撒出楼去!”石敢当道:“都说为富的欺贫辱贱,其实穷人最看不起穷人。你这厮败人酒兴,俺不与你说话。”言罢又复上行。那酒保正要相拦,忽听下面的客人唤他布酒,只得骂了一句,跑下楼去。

    石敢当上到二楼,许多客人都停箸不食,诧然望来,更有几人面带不悦,捂鼻做态。石敢当佯作不见,去正当中一张大桌坐了,高声唤道:“伙计,给俺上一桌最好的席面!”楼上的伙计还算乖觉,眼见他周身凝着一团刚冷之气,不像是寻常人物,忙跑过来道:“客官要上好的酒菜,是独自享用,还是做东道?”石敢当道:“麻烦你唤个人来,回头俺自相谢。”那伙计道:“客官要请何人?”石敢当道:“开封府有个龙百川,兴许你也听说过。你去把他叫来,就说石家冈子来了个乡农,要寻他的晦气。”

    那伙计惊道:“客客官是说龙帮主么?”石敢当笑道:“你不用害怕。他知道俺来了,定会重重赏你。”那伙计忙摆手道:“小的不敢请赏。爷爷可是西边那伙人的朋友?”石敢当道:“俺说了从石家冈子来,你莫听差了。”那伙计不敢再问,神色慌张地奔下楼去。

    少刻,只见几个伙计快步上楼,每人擎了一个大托盘,盘内山珍海味,足有数十种之多,摆在桌上,香气扑鼻。片刻之间,又有几人送上陈年佳酿,一时肉山酒海,堆如小山。

    石敢当眼望珍馐美味,食指大动,憨笑道:“俺头一回摆阔,便闹过了头,看来想不赖账都不成了。”拿起筷子,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客人们都想:“这大汉说是请客,却先自大吃大喝。一会向他索钞,看他如何应付?”

    工夫不大,石敢当酒足饭饱。伙计们送上香茗果品,服侍得愈发周到。石敢当品茶之际,只见角上站起一人,缓步来到近前,唱个大喏道:“朋友是石府上哪一位?”石敢当见此人衣着华贵,脸上却老大一块青记,衬得眉眼阴森,不禁笑道:“你真不知道俺是谁?”手腕微抖,茶水疾泼其面。

    那人见他一动,即飘身退开两丈,直如飞烟迅逝。不料那水箭活物一般,追身而至。那人只觉眉心一热,水箭已然消失,随见半空细雾氤氲,一股清幽的茶香,沁人心脾。众人见一杯茶泼出,眨眼间化成水气,无不骇怪。

    那人心惊汗流,再不敢靠近,深施一礼道:“原来是二爷到了。恕在下眼拙,未能认出您老。这顿酒全当为您老洗尘。”取出一锭腰银,放在近处桌上,疾步下楼去了。石敢当望其背影,微微蹙眉。

    伙计取银在手,眼见成色十足,忙放到石敢当面前。石敢当挥袖扫落。那伙计正要开口,忽见楼下走上两名男子,一人眉凶眼恶,生得极是魁梧;另一人年近四旬,相貌儒雅,衣着甚为朴素。伙计们见了二人,都露出古怪的神情,想要上前招呼,又似有所顾忌。

    二人上得楼来,那凶汉一眼望见石敢当,不禁欢声叫道:“我的天爷,真真是二哥来了!我还以为是石头哥和老五哥他们呢!”跑将过来,纳头便拜。那中年男子也露喜色,近身跪倒,一脸仰慕道:“久闻二爷的大名!今日得瞻伟貌,足慰渴想之愿。”石敢当伸手相搀,说道:“这位朋友是谁?俺无故不受大礼。”那凶汉道:“陆先生是本帮的智囊。我大哥才与他结为兄弟。”那中年男子谦声道:“小可陆慎庭,蒙龙帮主错爱,在帮中打理些俗务。二爷远道而来,怎不提前打个招呼?”

    石敢当见此人谈吐文雅,故意糙口道:“百川是个日驴的脾气,陆先生与他结拜,岂不有趣?”陆慎庭笑道:“二爷说笑了。龙帮主性情粗豪,乃是男儿本色。陆某攀附于他,今日又幸接台颜,正暗自庆幸不已。”石敢当道:“陆先生好会说话。俺见了能说会道的人,便不敢与他深交。庄户人嘴笨罢了,看人总是不差。”陆慎庭心头一沉:“都说石憨子外粗内细,人不能欺,难道他看穿了我的身分?”

    三人坐回席间,石敢当道:“百川为何不来见俺?”那凶汉望了望四周道:“此处不便细说。二哥先跟我回去,一看便知。”石敢当蹙眉道:“百川受伤了么?何人将他打伤?”陆慎庭听此一句,暗服其能:“石憨子果然厉害!当世人物,怕没几个及得上他。”

    那凶汉恨恨的道:“叫二哥猜着了!我大哥确是被人打伤。那伙人凶得很,里面实有些厉害角色!既然二哥驾到,这场子高低得找回来。”石敢当道:“是伙甚么人?你说给俺听听。”那凶汉道:“就在上月,打关西来了伙刀匪,报号说是西北的绿林,挑明了要争开封的地盘。弟兄们不摸底细,但知对方来头极大,只好让出些地界。谁想这伙人得寸进尺,竟扬言要将本帮逐出开封。只这半月间,便先后来了六七伙人,不少都是陇西一带的巨盗,上手便杀了本帮二十几名兄弟。前天又来了几个,自称是终南山老全真的传人,指名要与我大哥较量。我大哥邀他们去了禹王台,尚未拉开架式,便被一人出掌所伤。大伙见对方手段高强,只好忍了气把我大哥抬回。实不瞒二哥说,兄弟们早想给您去信,只因年初老太太殁了,听说二哥悲伤过度,落下了咳血的毛病,便没敢再去添烦。二哥,您目下可大安了么?”

    石敢当道:“百川伤得可重?”那凶汉道:“那几人知道本帮新拜了门户,也不敢做得太绝。我大哥不过震伤了经脉,吐了两缸子血水。”石敢当怒道:“何人如此无状,敢伤石某的兄弟!”陆慎庭叹道:“二爷还不知道。自打这伙人来后,敝帮产业多遭侵夺。不怕二爷笑话,这茂贤楼原也是敝帮开的,借用周王府小吕总管之名,打理官面上的事务。如今被人强夺了去,满城无不窃笑,敝帮已是颜面扫地了。”

    正说间,只见一个伙计奔上楼来,慌了神道:“九爷,前天闹事的那伙人又来了!你老快躲一躲!”说罢不敢停留,又跑下楼去。那凶汉一惊,望了望石敢当,却又笑了起来,手指一个伙计道:“你叫他们上来,就说龙九在此,今晚要收回此楼!”那伙计怯声道:“九爷,关西狼生冷倔硬,你可别”龙九眼一翻道:“怕甚么?有我二哥在此,是爷们儿都得低头!关西狼算个狗屁!”那伙计不再多说,快步下楼去了。

    过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有几人走上楼来。客人们见不是头,都慌得贴壁而立,气不长出。却见楼梯口走上四人,一色的玄衣黑裤,个个目光精亮,悍气十足。石敢当虽不抬头,但听几人脚下干净,便知有些门道。

    四人上楼之后,眼见石敢当坐在席间,都是一愣:“这汉子是谁?龙九有恃无恐,莫非仗了此人?”仔细看时,又不禁生疑:“乡间愚汉,懂甚么拳脚事业?五龙帮近有异动,别是强援未到,先拿此人吓唬我等。”

    一细目男子沉声道:“听说九爷要收回此楼,大伙没听错罢?”龙九恶着脸道:“区区一座酒楼,值他娘的几两银子?老子把你们都赶出河南,那才算带屌的铁汉!”那细目男子冷笑道:“九爷口气好大!可是靠这刨土汉撑腰?”龙九吊起怪眼道:“是又怎样!你斗得过我二哥么?”那细目男子听他口气豪横,不怒反惊,不由向另几人望去。

    一人心思敏捷,忽拉同伙退在楼口,冲石敢当抱拳道:“听说龙帮主有个契交,在山东耕田为业,足不越省。莫非便是阁下?”石敢当也不看他,冷冷的道:“你们几个谁伤了百川?”一瘦削男子登现惧意,颤声答道:“是在下不小心伤了龙帮主。”石敢当道:“你知道百川是俺的兄弟,还敢出手伤他,胆色定然不差。你过来罢!”那瘦削男子惶然道:“在下不敢放肆。二爷大人大量,便饶过这一次。”石敢当道:“俺不比魁首七侯,动辄杀人乱道。你留下一只手掌,俺拿它好见兄弟。”那瘦削男子大惊,忍不住向同伙望去。另几人心底飞快盘算,目中频现异光。

    石敢当看透几人心思,浓眉一挑道:“看来俺真该拿魁首做样!”大掌一翻,遥遥抓去。那瘦削男子只觉一股气流环身涌至,三面均无退路,霎时定身不住,向前滑来。另几人欲挽其势,陡觉失了根基,身子无端飞起,一同向楼下跌去。那瘦削男子吓得发昏,一觉胸口被抓,便大叫道:“二爷饶命!在下愿听吩咐!”自怀中抽出匕首,疾向左掌斩落。

    石敢当略一发劲,震掉匕首,笑道:“俺非无行之人,怎会逼人自残?你替俺传话过去:开封是百川家园,石某不许旁人来闹。你那一伙退回关中便罢,否则俺可不依。”那瘦削男子大感意外,不觉动容道:“二爷够侠义!在下也交个实底:此事牵扯极多,并非单冲五龙帮而来。开封是几家必争之地,二爷本事再大,也别轻易插手。”石敢当放开手来,问道:“你说的是哪几家?他们要争甚么?”那瘦削男子道:“二爷不必多问,在下也说不清楚。总之切莫深陷,早离为妙。”说罢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转身抹去一头冷汗,疾步蹿下楼去。

    龙九见石敢当放了此人,嘟囔道:“二哥怎地虎头蛇尾?为何不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石敢当道:“俺有正事要办,没心思与他们纠缠。你们腾出手来,须帮俺做件大事。”龙九道:“我就知道二哥来了,必是有极要紧的事!二哥你说,到底要兄弟们做甚么?”石敢当道:“等俺见了百川,再与你们说知。”陆慎庭见他神色凝重,心念电闪:“难道石憨子是为他而来?那可真是不期之喜!”

    龙九道:“咱几个这便回去。我大哥一见了你,保管伤病全消。”石敢当起身道:“适才也在这里,俺碰上一个弥勒宗拜莲花的,手段着实不低。开封城内,也闹这邪乎玩意么?”龙九望了陆慎庭一眼,并不吭声。

    石敢当道:“陆先生闷了半天,为何话也不讲?”陆慎庭躬身道:“陆某言语讨嫌,已见弃于二爷,是以不敢多嘴。”石敢当笑道:“陆先生但讲无妨。”陆慎庭道:“开封龙蛇混杂,二爷不问也罢。但求您老能多呆几日,便是恩同再造了。”石敢当知有古怪,遂不多言,迈步向楼下走去。

    三人出了酒楼,正行到街心处,却见迎面走来一人,破衲跣足,癫癫笑笑,旁若无人地歌道:“源流坚固法性通,千年雷火炼真形。渺渺太虚都游遍,翻落红尘扮野僧。”腔正音洪,路人无不侧目。

    石敢当见是个游方和尚,初不留意,待其近至身畔,始觉有些异样。那和尚摇晃而来,望见三人便笑,继而坐倒在地,乐不可支。龙九忍不住道:“你看这秃贼偌大年纪,不说找个地方坐化了,却只是当街疯笑。”那和尚听了,愈笑得前仰后合,如小童一般,双手乱拍道:“我不笑你蠢汉无知,也不笑那书生鬼道,我只笑山东侉子,无事自惹祸端。”

    石敢当脸色微变,蹲下身来,拉住其臂道:“出家人没个法相,必是有些道力。你说俺何处可笑?”那和尚道:“你休要拉拉扯扯,和尚不与死人说话!”石敢当道:“怎见得俺是死人?和尚莫说隐语,须让俺听个明白。”那和尚收了笑道:“你祖上多积阴骘,才生出你这耀门之子。你回去好好兴家旺业,还有四十三年阳寿可熬哩。”石敢当笑道:“活得如此久长,也不过是个田舍翁。俺自觉没甚趣味。”那和尚脸一冷道:“佛爷爷说的话都不听,那个还能救你?这短命的呆根!”左掌倏抬,打在石敢当头上。这一下信手而为,莫辨形轨。石敢当着掌方觉,不由呆了。

    那和尚打了他一下,起身便走。石敢当回过心神,忙抓向他左臂,孰料一抓便空,难沾衣角。那和尚哈哈一笑,大步前行,口中念道:“削发辞家别凡尘,自家且了自家根。同是业镜台前客,是是非非休做真。”声犹绕耳,人已在灯火深处。

    石敢当呆立街心,惊魂难定:“莫非这世上果有仙佛不成?”陆慎庭见他脸色难看,笑道:“二爷莫听那和尚胡说。出家人言行怪诞,实为抗尘走俗,以诱施舍。此黠僧故伎,不值一哂。”龙九也道:“和尚乞丐,见怪不怪。二哥休听他放屁!”石敢当却道:“这和尚不是一般的修持。俺知他有些来历。”

    陆、龙二人都笑起来,嘲贬再四,总算把石敢当这个念头说淡了。

    大行目中现出一丝忧虑,叹了口气道:“施主请随我来。”二人进了山门,过前院,经前殿,中途打了几个转折,步上一条小径。那大汉眼望楼阁翼然,曲径幽婉,心下暗忖:“这和尚是要带俺去见方丈,还是受了那人指使,把俺引入圈套?”四处留意,内心怦然。

    入径未深,只见西面一排禅房,独第三间亮着灯火。二人来到门前,内里走出一名灰衣老僧,满脸疲惫道:“师兄长话短说,莫要繁絮。这一阵愈发不好。”大行点了点头,引那大汉走进禅房。

    却见桌上一灯如豆,满室药香,最里面放了张床榻,其上一僧仰卧,二目微合。那大汉见此僧须眉萎乱,憔悴不堪,不由向大行望去。大行愀然作叹,示意他上前。那大汉紧走几步,跪于床边道:“弟子石敢当,拜见大正方丈。”那僧人似不知有人入内,闻声恍惚了半天,方睁开眼帘,向那大汉望来。二人目光相交,那大汉心底一惊:“少林方丈怎地满脸死气,如中了剧毒一般!”

    大正方丈费力打量,似要坐起身来。大行忙上前道:“师兄还是躺着说话罢。”大正方丈苦苦一笑,示意他将自家扶起,声音低弱道:“施主远来,恕老衲不能尽礼了。”旁边一老僧搬来杌凳,放在石敢当身后。石敢当谦声道谢,心头疑惑。

    大正方丈又看了他几眼,说道:“石施主是义山公的子侄么?”石敢当道:“他老人家正是家严。”大正方丈目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缓声道:“义山公英年早逝,人我同悲。可喜天佑其嗣,虎儿轩昂。”

    石敢当道:“方丈识得家父?”大正方丈露出笑意道:“义山公纵横天下之时,老衲还是个无名小卒。他每来寺中与月相方丈谈艺,老衲只配站在一旁,恭聆教诲。”石敢当道:“方丈太谦了。家父临终之时,倍赞少林之德。”

    大正方丈叹息道:“令尊奇人奇技,豪气凌霄,可惜故去得太早了。当年正教中虽不乏卓异之士,但论及造诣精粗,实以松溪先生、本寺华山荣承谟与令尊三人为最。只是他西归道山,艺随身杳,后人想要一窥麟角,也成痴愿了。”石敢当心道:“方丈极赞家君,莫非期俺念及旧交,饶了那人?”

    大正方丈喘息片刻,忽似想起了甚么,微露不安道:“听说尊府上传有一门绝学,世称"北手空劲’。你这一辈中有人练成了么?”石敢当见他目光焦灼,表情颇为复杂,说道:“弟子这一代天分不够,练不成祖传的功夫。”

    大正方丈登现释然之色,又略带惋惜道:“"北手空劲‘虽是威力奇大,但若非生具异禀之人,断乎练它不成。昔日令尊技惊海内,可每与老衲私下谈论,常憾称资质不足,学不来此项高术。听说只有你曾祖父那一辈上,出了一位亢宗的人物,但也直到五十余岁,方才勉强练成。其后未过几年,此公便溘然长逝了。”石敢当静静听来,并不作声。

    大正方丈又道:“老衲已有数十年未见府上之人,心头时常挂念。今日施主来到,老衲想真心求教一事。”石敢当道:“俺是个懵懂后辈。方丈有话直说。”大正方丈道:“当初令尊难悟神功,背地里曾来找过老衲,说了些简单的练法,期老衲能以本寺内功,补其不足之处。依照令尊的说法,这门神功其实浅显之极:只要以独传内功为基,第一掌发出,劲呈空疏之状,随之后力赶上,将前一股实实包裹,一股大似一股,一股罩定一股,待几股劲力拧在一处,内里即生气涡,疾旋不止。但要这大球炸开,显出绝大威力,最少须几十股力道一并发出,且是越来越强,后蓄无穷之势。照说凡事至盛则衰,至极则毁,一个人内力再深,到最后也要枯竭。令尊思悟如神,内功几达巅峰,然一掌发出,也仅能连催十余股力道,随之便难维续。虽说对手近身则跌,如入漩渊,但不能炸成空劲,威力终究有限。此神功一旦习成,残肢毁物,无坚不摧,只是霸气太重,实为造物所忌,即或有人得之,也未必会有善果。老衲说这些话,一来向施主求证前疑;二来也盼后辈子弟,不要执意妄求,以致堕入泥犁。”

    石敢当躬身道:“此门功夫,大致如方丈所说。但既是如此艰深,弟子辈绝不敢妄习。”心下却想:“方丈只谈武功,不切正题,那是要做甚么?”

    却听大正方丈道:“老衲闲言已了。敢问施主,来小刹何干?”石敢当道:“方丈何以明知故问?”大正方丈皱眉道:“施主与七侯有过节么?”石敢当微现怒意道:“他害死双亲,按律也该遭剐!俺杀他要甚么理由?”

    大正方丈叹息道:“七侯灭理伤伦,罪实难逭。但施主若无大恨,想亦不会负气独来。”石敢当道:“方丈面前,俺不隐瞒。河北老祁派秦友偁,乃是俺的兰谱兄长;魁首杀了他,便如杀俺亲兄无异。不过俺来宝刹,并非要报私仇,这世上既有此等禽兽,天下人谁不蒙羞?方丈果是江湖领袖,便不要偏袒邪徒,招人切齿唾骂!”

    大正方丈沉默良久,轻声叹道:“为义忘身,慨正纲常,此烈丈夫之所为,老衲十分钦佩。然此事错综复杂,胡底难测,施主直腹钢肠,恐要被人利用。”石敢当冷笑道:“俺自小景仰少林,才来拜会方丈。方丈既说出这等话,教人好不齿冷!魁首何在?俺自去见他。贵寺定要插手,不过多死几人罢了!”大正方丈闻言,面上骤现死气,委顿在榻。

    大行一惊,忙冲另一僧道:“快叫人来!”那老僧心神大乱,疾步奔出。石敢当愕然道:“莫非方丈真中毒了?”大行顿足道:“施主何苦奚落方丈?我少林吃的亏还少么!”纵身上前,出掌按在大正心口。旋见四位老僧如风而入,各出一掌,抵在脉枢。

    只顷刻间,五人目中皆露惊恐之意,面部肌肉跳动,如缚巨兽。石敢当见几人僧衣紧缩,全身力道似都被一物吸住,暗惊道:“甚么毒物?居然如此霸道!”走上前去,说道:“请几位大师暂歇。”五人专心致志,竟未听到。石敢当右掌一探,搭在大正肩头。那五人陡觉掌底大震,内力撞将回来,五件僧衣饱如风袋,砰地一声,布片飞扬。

    石敢当道:“几位将毒逼在了何处?”五人上体尽赤,骇极无语。大行已明其意,喘息着道:“逼逼在"安眠"穴间。”石敢当一怔:“此是经外奇穴,最难着力。定是几人功力不够,慌乱间引岔了路。”当下左掌护住大正背心,右掌轻触后脑“安眠”微一凝神,虚探其势。

    只听五人齐叫道:“施主小心!那毒是魔教的’雾中纱",不能用掌力吸除!”石敢当陡觉掌心异样,一惊之下,忙收掌向地面虚击。

    他练成“空劲”后,臂上经络随意通闭,可说应感如神,那毒虽入其掌,却不能沿臂上行。猛可里数十股力道齐涌掌端,竟将毒质包裹在内,倏然逸出体外。那五人见他一掌虚拍,石地上竟现出几十个圆圈,由小及大,外深内浅,无不惊愕莫名。

    石敢当异状既消,知此毒不能犯体,左掌上内力涌出,透入大正背心。大正神志尚在,猛觉一股狂流奔涌而入,其势滚滚滔滔,直如江河泛溢。他本身功力已是极深,这些日又得二十余僧运功降毒,数十股真气护在心间,始终凝聚不散。但此股狂流甫一透入,恰似洪波溃堤,竟将众僧力道霎时包笼,齐向百脉冲腾。他中毒已深,虽借同门之力保得性命,然毒质尚有少量潜在暗隙,无法逼出。此时劲流涤荡全身,犹如疾风迅扫,毒质再也藏躲不过,尽向“安眠”穴冲来。

    石敢当右掌轻吸,随即虚拍地面,只见地上微生细雾,飘忽袭人。几名老僧骇然后退,慌忙闭住呼吸。大行袍袖震处,那细雾飘出房去。石敢当不敢停歇,一连又吸数次。众僧皆退出禅房,闭气观瞧。

    过了一阵,只见大正方丈吐出一口浊气,微睁双目道:“施主辛苦了。”他于对方吸毒之际,已知此人内力之强,犹胜乃父数筹。低下头来,猝见石地斑纹如刻,最凹处竟深达寸许,不禁大是惶然:“难道石家门庭不衰,此子竟练成了"空劲‘!”

    石敢当大袖连挥,驱散邪毒,问道:“方丈觉得怎样?”大正方丈回过心神,合掌道:“老衲已无大碍。多谢施主了。”石敢当道:“既如此,还请方丈成全。”大正方丈重新打量其人,目露深忧道:“施主大德扶危,老衲不敢隐瞒。实则七侯已不在此间。”石敢当瞪目道:“此话当真?”大正方丈道:“施主神功已成,老衲既喜且忧。他要真在这里,那便糟了!”

    石敢当半信半疑,冷了脸道:“俺只好信了方丈。但不知他去了何处?”大正方丈不答其问,却道:“老衲与令尊情比潭水,有一言不得不告:此事机端深藏,险诡莫测,施主定要去寻七侯,免不得虎败龙伤。况且施主已遭人暗算,武功打了折扣,此一去凶多吉少,实令人牵肠。”

    石敢当道:“方丈莫不是拿这话吓俺?”大正方丈道:“施主脐关这股力道,下得着实阴毒。以老衲这点薄识,竟辩不出是哪一派的手法。”石敢当哂笑道:“玄门内功,哪值得如此夸耀?方丈莫要唬俺。”大正方丈摇头道:“这力道绝非玄门所有,怎似是山西”话到此处,自觉念头荒唐,一时心迷语塞。

    石敢当见他神色凝重,也自心惊,沉思片刻,忽道:“方丈怎会中了魔教的邪毒?”大正方丈闻言,苍白的脸上竟现出无尽的伤感、困惑,凄然一笑,悲懑交集。石敢当恍然道:“难道魁首被魔教引走了?”言犹未落,只见一老僧奔了进来,满脸惊慌道:“方丈,大事不好了!”大正方丈道:“出了何事?”那老僧望了石敢当一眼,欲言又止。大正方丈道:“石施主不是外人,但说无妨。”那老僧扑通跪倒,以额触地道:“是贫僧失职,有负方丈重托。师师伯他老人家不见了!”

    大正方丈心间一紧,颤声道:“是是哪位师伯?”那老僧羞愧无地道:“是月空师伯。”大正方丈神色骤变,追问道:“余者如何?”那老僧道:“其他的师叔伯都在,只是只是人人虚弱,好似散功了一般。”大正方丈拍榻道:“糟了!师伯一入江湖,老毛病又要发作,倘被朝廷知晓,我少林尽受其秧了!”又道:“你问过余者,他离窟何干?”那老僧道:“几位师叔伯虽已散功,却似十分欢喜。贫僧百般诱询,他等始终不发一语。”

    大正方丈似已猜到了甚么,忽然摇晃而起,下了病榻。外面几僧都跑进房来,将他扶住。大正方丈眼望石敢当道:“老衲心焦,要去打理些俗务。施主定欲寻仇,可先随大行走上一遭,回来后如不气馁,老衲还有话说。”言罢冲大行使个眼色。大行会意,轻叹一声道:“施主请随我来。”石敢当不明就里,冲大正方丈作了一揖,步出禅房。

    只听房内有人低声道:“他老人家未入空门时,已与松溪先生齐名,这几十年来困在深窟,脾气越来越怪。他要是找上”话到此处,突然中断,房内一片寂静。石敢当知众僧存了戒心,遂不驻足,与大行向北面走去。

    那呆汉失声道:“二哥,你又吐血了!兄弟们知道错了,你快和大伙一道回去罢。”那大汉目光愈冷,扫视众人道:“俺说的话,各位没听到么?”那独臂男子见他破袄肥裤,也是农人模样,心里早就有气,跳上前道:“你是甚么东西,在此发号施令!”倏起一掌,直拍他胸膛。那大汉端坐不动,举袂一挥,那独臂男子顿觉巨澜袭来,身子如入汪洋,蓦地里浪涡冲腾,将他裹挟而起,背上如生双翼,呼地飞出棚去。这一下凭虚击物,实是骇人眼目。棚内顿时静得出奇。

    此人进棚时已现病态,但目光憨冷,戟髯铁面,犹有威猛之势。这时口喷鲜血,伟岸的身躯立时委顿下来,目中更透出一丝无奈。

    那呆汉失声道:“二哥,你又吐血了!兄弟们知道错了,你快和大伙一道回去罢。”那大汉目光愈冷,扫视众人道:“俺说的话,各位没听到么?”那独臂男子见他破袄肥裤,也是农人模样,心里早就有气,跳上前道:“你是甚么东西,在此发号施令!”倏起一掌,直拍他胸膛。那大汉端坐不动,举袂一挥,那独臂男子顿觉巨澜袭来,身子如入汪洋,蓦地里浪涡冲腾,将他裹挟而起,背上如生双翼,呼地飞出棚去。这一下凭虚击物,实是骇人眼目。棚内顿时静得出奇。

    突见人影晃动,那秃头男子尖叫一声,竟从棚顶飞了出去。随见白光耀目,那雌状男子已跃起身来,十几件暗器同时出手。那大汉随手一抓,数件暗器如被磁石吸引,尽飞入他掌中。那大汉一攥过后,便即抛出,砰地一声,正打在那雌状男子肩头。这一抛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那铁块从肩骨穿过,又打在一根柱子上,柱身立现一洞,那物直飞出十余丈远,兀自破空有声。

    这一变突兀之极!那巨汉稍一迟疑,胸口已被抓住,对方欺身如电,莫辨来所。他自恃身高体硕,正欲奋力挣脱,猛然间四体虚麻,如被神魔缚住,竟是无法抗拒,霎时信心全失,糊里糊涂地向外飞去。只听耳畔有人叫道:“二哥快停手!别激伤了身子!”原来便在同时,那几个农夫和那红脸汉子也被抛了出来。

    那瘦汉大惊,眼见人影飘至,忙出指点向他脖颈。张松溪一代巨擘,点按术冠绝天下,最称神妙。那瘦汉这一指去如柔风,无孔不入,虽然仅为一式,却柔巧刁钻,意蕴浓深。那知对方毫不理睬,右手疾抓其胸,竟尔后发先至。常人伸手抓来,最多势疾力猛,迫人后跃,他这一抓之下,却令人百途壅塞,无法回避。那瘦汉闪躲不开,霍然矮身前蹿,向对方身上靠去,两手穿花一般,奇景纷呈。

    松溪派所有高深手法,俱要贴近敌身方好施展,与敌靠得越近,越能尽展其长。不料那大汉视险如幻,略一垫步翻掌,便将那瘦汉数式妙招化去,掌法简劲之极,却又起落藏机,令人无从招架。

    那瘦汉莫名其妙地落在下风,已知遇上了生平罕逢的敌手,一时无计脱困,突然掌现奇形,向那大汉手腕抓来。这一抓乃是“错骨缠龙手”中的绝招,唤做“掌底风云”张松溪四十余岁上,总汇僧、乐、杜、赵、洪、智、慧、化等八家手法,方才创此一式。当真巧幻绝伦,堪称造化之手。

    那大汉见这一招古秀超逸,如苍龙隐在云中,变化出入,不可端倪,喝彩道:“好个玄门!”言犹未落,手腕已被对方扣住。那瘦汉指力强劲,只道必能抉入肌骨,断其爪腕。岂料触手之下,如握生铁,指力撞了回来,手臂登时麻软不堪。他施此奇招,势如孤注,既不能伤敌致胜,自家已是凶险万分。那大汉掌发如电,恰拍在他肩头。突然间一指袭来,点其腋窝,正是姜容樵冲上助战。那大汉侧身闪避,掌力只发出两成,仍将那瘦汉打了个筋斗,疼得叫出声来。

    姜容樵怕他伤了同门,两手点按不停,将他缠住。那瘦汉身子弹起,眼见师兄瞬间即落下风,心中一寒,顾不得伤痛,又扑将上来。那大汉力敌四拳,毫无畏色,居然愈斗愈强。他这门武功,初看时招招平淡,俱为俗手,唯与之斗在一处,方觉其行拳之险、用意之奇,直是匪夷所思。二人尽展所学,斗在十余招上,已然险象环生,自知不敌,急向那道士望去。

    那道士叹息一声,拔出长剑,飘身向那大汉刺来。这一剑淡若飞尘,随风而化,刺到那大汉身前,已是形神俱杳。那大汉赞了一声,陡发一掌,拍向剑身。那道士一怔,只觉来掌空空洞洞,劲道全无。突然之间,剑上异声大作,随听砰地一响,那道士袍袖碎裂,布片飞漫。

    那道士大惊,足底一旋,已至那大汉身侧,长剑飞动如蛇,挑向他左肋。那大汉移步闪身,姜容樵忽从背后出指,嗤地一声,将他棉袄戳破。那大汉手臂暴伸,反抓姜容樵胸膛,盛怒之下,腰间微露破绽。姜容樵大喜,五指如勾,疾拿他肾门。那知对方武功霸道之极,以强欺弱,竟不变招。姜容樵刚拿在他腰上,胸口便被揪住,登时骨软筋麻,松开手来。

    另二人见状,急忙来救。那大汉一腿扫出,将二人迫退两步,冷笑道:“念你是张泰斗的门人,这回饶过!”松了姜容樵,又向那道士抓来。那道士剑术精绝,眼见他抓来时破绽极多,运剑刺向其腹。那大汉视如不见,长剑尚在中途,其掌已探敌身。那道士万分惊魂,慌忙后跃。与此同时,那大汉又向那瘦汉抓去,手法竟不稍变。原来他初时尚有与玄门较艺之心,这时斗得性起,索性弃了法度,只是硬打硬进,威力反而陡增。

    那三人苦撑几招,均感对方功力太强,且是出手如电,都怕落入其手,坏了名头,故此只在他身周旋绕,不敢再欺近争锋。按说棚内桌椅甚多,本不易游走行身,但几人皆动止如一,身灵步活,纵在斗室之内,亦有天空海阔、游刃有余之感。

    忽听得异声响起,那瘦汉衣襟碎裂,神色大变。跟着又是两响,姜容樵与那道士齐声惊呼,衣袍也炸裂开来。那瘦汉大叫道:“师叔,这人练成了空劲!你老人家快来帮忙!”一语未毕,只见那大汉遥发一掌,又将姜容樵大袖震碎,袍布如鞭炮炸开的纸屑,百千片纷飞洒落。

    便在这时,角落那人突然飞起,凌空向那大汉踢来。但见腿影横空,奇姿眩目,式式意殊神狂,绝似仙足;三招一过,硬是将那大汉逼退了两步。

    那大汉见来人状若疯颠,是个披发老者,大笑道:“原来是龙门派的疯道人!‘三招半"腿法,果然举世无双!”那人落下身来,惊讶已极,却又狂笑道:“山东侉子,居然如此了得!这回贫道可要凉快了!”最后一句,不晓何意。

    另几人见他入围,信心又起,将那大汉团团围住,各显神通。那大汉独斗玄门四大高手,倍添精神,浑忘了沉疴未去,竟一改凶蛮打法,与几人拳来脚往,斗妍争奇。那四人大喜,只道获胜有望。谁想那大汉见招拆招,且不掌发空劲,反而敌强我盛,水涨船高。拳法使到妙处,每一变皆生奇用,竟比独斗那三人时犹占上风。那四人愈斗愈惊,却不敢停下手来,都怕此人闯去少林,江湖大乱。

    斗到酣处,突听那大汉道:“俺看够了,几位都歇歇罢!”语犹未毕,那瘦汉一声大叫,滚出圈外。姜容樵一惊之下“阴都”、“石关”两穴竟被点中,身子一麻,仰面摔倒。那道士运剑疾刺,忽失敌踪,猛觉得“大椎”穴上中了一拳,拳劲倏然下行,直透尾骶。饶是他内功深湛,也不由闷哼一声,缓缓坐倒。

    那疯颠老者独对强敌,凛然不惧,右腿横扫如鞭,抽向那大汉腰间。那大汉近步提膝,顶其小腹,左掌上挂,封住来腿,右手指发如箭,点向他胸膛。这几下节奏奇佳,大显短打真功。那疯颠老者近退无路,已知遮挡不开,大笑而倒,心悦诚服。

    四人相继倒地,皆动转不得,想到此一战大损玄门威名,人人羞愧无地:“这人怎似天神一般,任你多大神通,也是半筹难展?听他言外之意,似为一观我玄门之技,方才俄延到此。难道他真实武功,更在所施之上?”随即想到:“此人练成空劲,天下已无抗手。我等纵生四臂,也一样斗他不过。”

    却见那呆汉奔了进来,鼓掌笑道:“二哥就是二哥,比荡魔天尊也不差!你要有少林派和玄门撑腰,那魁首的名号可落不到旁人头上!”那大汉不屑道:“俺要那虚名何用?难道也学他那副丑样,去杀父害母么?”一瞥眼间,猛见那青年呆坐一角,状如死物,不由惊呼道:“糟糕!”忙抢上前去,抱住其肩道:“小兄弟,可伤着了么?”那青年脸色煞白,一头栽入其怀。适才劲气满棚,他竟不知躲闪,那五人斗得激烈,浑忘了他在一旁。

    那大汉懊悔道:“都为俺一时猖狂,这可对不住了。”扶起他来,细号其脉。那青年本就病弱,且又受了惊吓,愈显得半死不活。那大汉号脉良久,只觉脉相古怪虚弱,命不能长,心中一急,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武功虽是高极,重病下与人相搏,也自神虚气乱。几个农夫都跑了进来,却不敢胡乱说话。

    那大汉站了一会,血复归经,对那青年道:“俺要先去少林,如能归来,必去寻你。你可是临汾风家的子弟?”那青年垂头不答。姜容樵颤声道:“尊尊驾果真要去少林?”那大汉浓眉一轩道:“他害死双亲,把天良丧尽!俺山东人最讲纲常,便无怨无仇,也绝不许这种人活在世上!”

    那道士惨然道:“你虽赢了我等,却未必斗得过他。两虎相伤,又有何益?”那大汉冷笑道:“道长也算是长辈。你门中出了这等禽兽,不说好好清理门户,反跳出来为他张势,还要脸不要!输赢胜负算得了甚么?男儿汉除暴诛逆,才不愧戴发噙齿。俺要是他,不等人找上门去,便该一头撞死!”那道士闻言羞愧,难复一词。

    忽听那呆汉叫道:“二哥快看,那面有船来了!”众人遥遥望去,只见河上一舟独来,上有数人站立。那大汉大喜,快步出棚。棚外几人皆露惧意,直待他走得远了,方奔入棚去,将那雌状男子扶起。那雌状男子失血逾升,早已昏迷不醒。

本站推荐:狼与兄弟天下第九剑来神祇飞剑问道三寸人间大符篆师白袍总管仙帝归来巅峰赘婿

望月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TXT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马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马舸并收藏望月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