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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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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活得越久, 经历越多, 便越会觉得人生无常。

    自少年,到迟暮,现实往往会与希望背道而驰。

    聚, 散,离, 合。如明月阴晴圆缺。

    然而,人活着是不应该放弃任何希望的。

    真正的强者, 总能一直向前走去。

    ――

    夏笙别了雩羽, 生活又恢复了平淡。

    每日教武,看书,也学着子夜把练剑所得想法记录下来。

    一个蓝皮本子被勾画的凌乱。

    也许是修了因缘心经的关系, 他开始把这当成了养生, 而不是取人性命的方法。

    可是把这些告诉武馆的那些孩子时,得到的不过是质疑与笑话。

    反正夏笙觉得也不错, 人小的时候确实应该多些向往。

    不知为什么, 安然不再出现了。

    他搞不懂别人,也就不再想。

    任窗外冬风渐销,柳枝泛起新绿。

    ――

    变故,就是从三月新春的郊外开始的。

    沉寂已久的武林,仿佛是根绷得过紧的弦。

    半根断裂, 整曲凌乱,牵一发而动全身。

    ――

    “师父,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去秦城啊?”

    瘦高的少年, 坐在夏笙旁边,倒是矮了半截,赏着赏着初春美景,忽而问道。

    他是武馆里最努力最聪明的孩子了,夏笙自然喜欢,只可惜有些好高骛远急功近利的毛病,让人头痛。

    小韩抬起英俊的脸,看着护城河水,冰融而动,好半天才回神儿:“去秦城干吗?”

    “当然是独闯天下,有番作为了。”

    夏笙叹口气:“那你可能一辈子也去不了。”

    “为什么?”少年不解。

    “秦城生于梦里,而不在江南。”夏笙总是乐呵呵的,但提到那个地方,却忍不住的忧郁。

    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而所剩无几的人间天堂。

    “师傅你也会拽文啊,”少年笑:“我打算夏天就上路,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穆子夜那么高高在上的人。”

    夏笙翘翘嘴,不说话。

    “师傅,这是我娘做的点心,请你吃,谢谢你陪我出来玩。”少年掏出一包小酥,简简单单的样子,倒是干净。

    夏笙一愣,然后开心的不得了,白皙的手指拿了块就往嘴里塞。

    少年不禁欲言又止。

    “怎么了?”小韩囫囵吞枣似的咽下去,顷刻,是彻底傻了,清澈的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少年:“你……”

    而后渐渐涣散。

    他最后模糊的记忆,便是少年惊恐的摆手。

    但解释,却半句没有听见。

    ――

    湿漉漉的雕花铁架,做工精致却有些绣了。

    抬着在阳光下怒放的花,分外的好看。

    一股清澈的水从壶口泻下,注入到花盆里,土壤承载不住的,又渐渐漏了下去。

    雩羽擦了下汗,手臂酸疼的放下水壶。

    没想到做这种事情,反倒比习武还要疲惫,她轻叹了口气,看着十里长廊到处都水淋淋的,又收起水壶找了个扫把收拾起来,若赶上游倾城心情好了散步,还得受罚。

    自京城回来,连面都没朝见,到殿口就被人拦住,收了剑,扔下套低等弟子的蓝色布衣。

    她默默的收起,连房间都换了,变成了很多姑娘合住的那种。

    再没人恭恭敬敬的叫她左使,但也没人敢来欺负。

    每日活着,就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原来这就叫做形单影只。

    她对着镜子,把长发剪到及背,换上布衣,倒也干净。

    只是自小就被刺上的毁了面目的花,只能硬生生的摆在那了,老老实实的背影,忽而回过头去,总是有些可怕。

    ――

    “雩羽!”

    她停滞了动作,才发现自己不会干活,靴子裙摆都被泥汤弄得脏兮兮。

    “你不要干了。”童初月一把夺下扫把,左手挎剑看着她,成熟到没什么喜乐的脸庞近日越来越爱生气。

    赫连看着一滴脏水被甩到她绣金薄皮靴上,又默默的把扫把拿了回来,轻声道:“不干了连晚饭都没得吃。”

    童初月气的笑出来,一侧头:“哪个敢来管你了。”

    “人总是要守规矩的。”

    “你呀,你。”童初月深吸口气,叹道:“哪像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赫连自小就在龙宫,是她一手带大,在江湖混了这么些年,什么事儿都看开了,就是放不下赫连,这回姑娘受了委屈,她自是不干的,跑到游倾城那里好几回,都见不到宫主本人,只得暗地里照顾一下,省的雩羽再受了闲人的气去。

    “为什么不杀了夏笙?”童初月翻起旧账。

    “我……”赫连愣愣的摇头:“我不忍心。”

    “你喜欢他?”

    “不知道……那无所谓吧,喜欢不喜欢人都是假的,从小宫主就这么告诉我。”赫连轻声道。

    童初月心里郁闷得很,没吭声。

    “再说我这个样子,谈什么喜欢?”赫连安慰似的看着她。

    “你什么样子?”童初月不愿意听。

    “长得难看,性子不好,还有点……臭名昭著,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个人么?”

    “记得这个干吗。”

    “我忘不了……”赫连深邃的黑眼飘向远处满池满池的蓝色睡莲,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她说:“我杀过一百一十九个人,每次想起,都觉得自己多活一天也是赚了,我生活在龙宫,以后也是要死在这儿的吧。”赫连又翘起嘴角:“所以别的都无所谓。”

    她从前是不会笑的,这次回来,却常常有意无意的微笑。

    童初月却看得心里忍不住疼痛起来,俏脸一下子沧桑了不少。

    “我还要干活,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赫连拿着扫把又清理了起来。

    童初月向前走了几步,回首说:“喜欢人没有不对,但你不能喜欢夏笙。”

    赫连似是随口反问:“为什么?”

    童初月定了定,道:他是喜欢男人的,不正常,说明白了就是个断袖。”

    “恩……所以我回来了,我还是龙宫的人,死也是龙宫的鬼。”赫连装作无奈的叹气。

    她总是这样,不愿再谈,就随意拿些话敷衍过去。

    童初月心里乱的七上八下,难受至极,扣着剑就大步离开了。

    赫连是真的叹了口气。

    但空空荡荡的长廊只剩下她一个。

    瘦瘦的身子,如同站在死城里,比踏实的坟茔还要孤独。

    龙宫,龙宫。

    世人都道它美如仙境,人间胜景。

    又有谁能明白其中十年光阴如一日的寂寞。

    ――

    夏笙是被冷水泼醒的,他迷迷糊糊的有了意识,立即强迫自己脑子清起来。

    眼前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

    先是湿气入鼻,而后才显现出阴暗的石室,密不见光,油灯忽闪得像是随时会熄灭掉。

    “你……?”

    他嘶哑了嗓子,看着对自己阴笑的男人,很疑惑。

    “真是个笨蛋,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把你捉来了,呵呵。”男人翘翘嘴角,熟悉的声音彻底勾起夏笙的冷意,即便只有一面之缘,却是忘不掉的。

    依旧狂狷得棱角分明的脸庞,只是有道不深不浅的疤,硬生生的从眉间划到唇角,光线不足,显得分外狰狞,难怪第一眼觉得陌生。

    夏笙深吸了口气,发现自己四肢都被绑在扣进墙里的铁环内,也便不费力挣扎,低下明媚的眼睛,看着潮湿而肮脏的石板地,淡淡的说:“你骗那孩子是不是?”

    秦苑微愣,见他非但不恐慌,还说些杂七杂八,强压的火气又上来了,狠狠的掐住夏笙的两颊让强迫他抬起头来,有些切齿:“你倒是很能为别人担忧,最好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少操了那份闲心。”

    夏笙虽然不怕,却很反感,还是向后躲了下,头碰到石壁上,哼哼:“要杀要剐随便你,你这么烂的人,迟早都有报应。”

    对着微微泛白的美唇一张一合,秦苑有点恍惚,又似想到什么憋气的事情,大手狠狠一甩,沉闷的一声响。

    夏笙不自觉疼得低头,眼冒金星中,湿湿的液体就顺着侧脸滴落下来。

    但他就是倔,咬着牙不吭声。

    秦苑心里却更不爽,极为亵弄的拍了拍夏笙的脸:“长的不男不女,倒真能挺,是不是有你那自以为是相公撑腰,以为我不敢杀你?”

    夏笙嗤笑:“干他什么事,一开始就是你来惹我。”

    “干他什么事?”秦苑冷声反问,再次揪起小韩的尖俏下巴,四目相对:“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不过亲了你一下,他就自己找上门来,真他妈爱妻心切,我看看这回我玩死你,他还能怎么着。”话越说越狠,夏笙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睛弯得更柔,有点幸灾乐祸的看着他,道:“活该,有种你玩死我,看看能怎么招。”

    秦苑倒退了两步,反而不动气,抱个手上下打量他好几眼。

    “其实……还是为了因缘心经,不如直说……但你这样的性格,练了也是自己找死。”夏笙嘟囔。

    “倒是很自觉。”秦苑点点头,鹰目炯炯的对着夏笙:“只要你能写出来,我就放你走。”

    “你还是怕穆子夜是不是?”夏笙满脸的不正经。

    秦苑没说话。

    “你说,他现在会不会离你很近了,很近……”夏笙说着,被重重的抽了一巴掌,面颊顷刻泛紫,震得咳了两下,还是笑,笑得秦苑心里有点发毛。

    他收回手,轻哼一声:“随你怎么折腾,自己老实点,三天后我再来,看你是想些因缘心经,还是想为了它死在这儿。”

    说完转身就走。

    木门开了,又关上。

    笨重的陈旧的声音响静后,石室里只剩了夏笙自己。

    他抬头望向同样压抑的石顶,叹气:“真倒霉,姑姑你要害死我了。”

    缓了一会儿,手腕一使劲,再一使劲。

    半点挣脱不开。

    像是那药还能抑功。

    夏笙自嘲的低头看看自己,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

    原来人和人斗,这么累。

    子夜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自己好像没有关心过他的生活,做了什么,有了什么委屈,累不累,痛苦不痛苦。也许,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境况,受伤,无助,生死攸关。

    那时自己又在干什么呢?

    玩乐?闹别扭?东游西逛?

    没有半点担当。

    ――

    夏笙昏昏沉沉中强打精神,实在累了便会想到穆子夜,想着想着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半点不了解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但喜欢,还是毋庸置疑的,每每眼前浮现出他的秋水弯眸,长睫微垂,温暖的手掌,静寂的笑容,心就会忍不住一点一点疼痛起来。

    阔别了半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想念过,恨不得马上见到他,再也不分离。很想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喜怒哀乐。

    然后经年如一,坐看岁月净好。

    没有他的日子,过得空空荡荡,就像是秦城的花都落了,落了京城处处白雪。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劝几句,像从前似的再领回去。

    因为……他比自己更危险。

    夏笙,你真是个傻瓜,别人骂得没有错,不然为什么到了如今才明白?

    ――

    小韩自嘲的笑笑,刚回过神,门外就有细细的动静。

    锁开了,进来个装束怪异的女人,拎着圆圆的餐盒桶。

    他被水墨伺候惯了,知道那是东瀛和服,不觉一奇。

    女人恭恭敬敬地鞠躬:“oh agoyisi。”

    夏笙默默看着她,女人也不对视,把桶放在地上,端出碗添加了精细配料的粥来,用羹匙搅了搅,还冒着热气,递到他嘴边。

    定是不干净的东西,夏笙不由歪头躲开。

    女人血红的嘴嘟囔了一句:“sima sen。”抬手就掰开夏笙的嘴。

    本就过的时间久了,药性散了些,夏笙电光火石之间便提起气来,抬腿挣断铁链,狠狠踢在女人小腹上。

    他用了十成的力,女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

    到底是有功底的人,她挣扎起身扑过来,谁想夏笙已脱开一只手,狠狠的敲在她的脖子上。晃了晃,倒地。

    夏笙轻舒了口气,吐吐舌头:“对不起啦,不对,sima sen。”

    他使劲一扯,把链子都弄断了,环却是死的,只好带在腕上。

    原地徘徊两圈,琢磨琢磨,自己功力尚未恢复,子夜的剑也被拿走了,再说秦苑那群人也厉害……

    他瞄到倒在地上的东瀛女人,眼睛又转两圈,亮了。

    “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你也不要偷看我啊……”夏笙嘟嘟囔囔,七手八脚的脱了她的和服,换在身上,又在食盒里找到饮用水,洗掉脸上的血污,胡乱学着一梳头发,大功告成。

    随便走了两步,又自己干咳声,学着那女人的样子,颠颠颠猫着腰携带餐盒出去了。

    ――

    推开木门,扑面而来的,是清爽的空气与柔熙的阳光。

    小院寂静而破败,只有些荒凉野草,枯枝古井。

    风浅浅吹拂,到处飘散着青草香气。

    夏笙眯了眯眼,忽觉的双眸疼痛,再一眨,竟掉下泪来。

    他在黑黝黝的石室里挺了整夜,加上迷药性强,身子分外的不舒服。

    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分神,小心使得万年船。

    夏笙想起爹的嘱托,使劲揉揉眼睛,强迫着提起气来,翩翩惊鸿浮影跃上墙头,顺着大宅的构筑纹路向北跑去。

    ――

    这地方稀奇得很,根本不像中土,反而到处都是东瀛味道。

    木质滑门,榻榻米,从来走去的身着和服的女人。

    不过规模着实庞大,夏笙歇在一个长廊顶上,环顾四周全是掩映的树木,几乎有点找不到路,不禁发起愁来。

    自己干的好事,时间久了,难免被秦苑发现,到时候他加强戒备四处巡逻,再想跑可就难了。

    小韩抬手扇扇热气,郁闷得很,见个女人端着茶盘缓缓经过,心下立马决定破罐子破摔,总比白白浪费时间得好,于是一激动就闪身跳到女人面前。

    那女人见平白无故出现个侍女,长的这样好看,又没朝过面,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身高,疑惑着便问:“你是哪个园儿的,在这儿躲躲藏藏干什么?”

    夏笙听她说汉语,松了口气,道:“从哪儿出去?我要回京师。”

    女人一惊,脱口喊:“你……!”

    差点败露,夏笙使劲卡着激动时抓过的女人的脖子,装得恶狠狠:“快点说,不然……”他手下又使了层力气。

    女人吓得哆哆嗦嗦,拼死拼活的出声,摆着手说:“大侠饶命,小女子中土人士,被东瀛人抓来做工的,也被逼无奈……”

    夏笙更急,没好气地打断她:”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怎么出去。”

    颤抖的手往前一指:“那,顺着桃树方向,见到个深水池左转就能找到大门,不过他们守卫很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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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笙长舒了口气,还好秘药没被秦苑收走,不然老打女人自己可受不了,像季蓝那么彪悍的能有几个。

    飞速的把女人拖到廊外假山后,他抓紧机会就往外逃,心想自己没人帮也是不赖的,洋洋自喜中便忘了令全身不舒爽的阵阵恶心。

    ――

    女人所言果然不假,夏笙东看西眺,终于发现水池,趁没人接着花树点过跃身一跳。

    池前的大房应是新建,瓦还很结实。

    他伏在屋顶看了看池前的几个黑衣人,都是身形高大,凹眼挺鼻,多半和那秦苑同伙,打北漠跑来中土捣乱的。

    “和东瀛人勾结什么,不要脸的卖国贼。”夏笙轻骂了句,本就看秦苑不爽,加上讨厌倭寇,想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歇了半柱香的时间,小韩又运气一试,已经好了不少,冲破这些打手不成问题。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他既要落下现身的刹那,堂皇的大门忽而起了骚动。

    ――

    “谁?”离门口最近的黑衣首先发觉异样,他提起大刀往前走了几步,定睛一看却没动手,犹豫在了那里。

    夏笙好奇的伸着脖子偷看。

    绣工绝世的靴子迈过,锦衣冠玉,附手而行,款款临风。

    安然自然有皇家气派,这么高贵的王爷打扮,更加让人不敢造次。

    他修美的眼四下扫视,淡笑了下,脸还是冰凉的:“哟,明刀明枪,如此不欢迎本王?还是……又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丑事?”

    黑衣人朝同伙使了个眼色,后者慌慌张张进了内院。

    “王爷哪的话,最近匪盗猖獗,还是多加小心来的好。”

    安然抬头,对着朗朗青天不急不缓的叹道:“这保护皇城安危,可是本王分内之事,你们还真有心,值得嘉奖,不错,不错。”

    黑衣人被黄沙大漠打磨得粗犷的脸庞挂满讪笑,夏笙看着却笑不出来,一时间也忘记求救。

    实际上他有些目不转睛,心里却翻江倒海。

    不过一月未见安然,他竟变成了这样。

    不怒自威,甚至微微阴阳怪气也就罢了。

    那张脸分明比过年时大了好几岁。

    更加舒然的眉眼,尖俏的下巴,并不显老,而且这样才刚刚好是他自己所说的二十五岁的模样,比夏笙成熟太多。

    但……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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