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墙虎的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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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她把我栽种在朝西的门边。那是城边一处山坡的住宅区。
她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鲜艳得像朵花，正是懂得爱美的年纪。她央求妈妈买绣着金珠的连衣裙、收集过闪光的贝壳、抽屉里有本五彩缤纷的集邮册。但奇怪，她怎么会对我看得上眼呢？
当时，我只不过是一段干藤，黯哑的黑褐色，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根须。样子实在寒碜呀。
女孩吃力地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凿开了一个小洞，挖去混凝土的碎渣，填进一把乌黑的新泥。我一半身子被埋进去了，一半挨着墙根，活像一位躺在沙滩椅上消闲的贵宾。尽管天空中正飘洒着清凉的雨丝，女孩子仍然提来一桶水，轻轻地倾注，让我痛痛快快地喝个饱。
她干着这一切的时候，脸容庄重得令人惊讶。我想，她种下的只不过是一段爬墙虎呀。
“搞什么名堂？”女孩的妈妈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她刚起床，睡衣还没换，边走边打着呵欠。从女孩懂事以来，她就没有再上班，每天的主要事情就是打麻将。如果不是星期天，母女俩真很少有见面机会的。
“种爬墙虎呗。”
“会开花的吗？”
“听说花很小，很少，但它会长很多很多叶子。”
“有果子结吗？酸的，还是甜的？”
“果子也许有吧，但没听说过可以吃的。”
妈妈当即鄙夷地耸耸肩膀，分咐女儿别弄脏衣服，头也不回地折进屋去。
我顿时有点担心，怕女孩子会改变主意。但，她只不过稍稍愣了一会，又雀跃地再给我提来一小桶带甜味的水。
日子悄然流逝。女孩子每天都惦记着我，见空就来探望。她凝视我的眼神是会说话的，我全听懂。她心里说，快长吧，快长吧。我就努力把一片一片新叶从支条芯子里伸展出来，我不会说话，但我的叶子就是回应她的串串句子。她时不时注下一瓢两瓢甘泉，清冽的爱心和希冀，嘶嘶地渗进泥土，渗进我的每一条根须，流布到我的每个细胞。
偶尔，妈妈也会探头探脑，发一些使我寒心的议论。
“这个位置，倒不如种棵葡萄罢，又遮阴，又解馋，实惠。”有一次。她说。
“种点别的名花异卉吧，我找园林局的朋友弄点花种来，便当得很。”另一次，她说。
说实在话，我可没有半点唯我独尊的思想。但，当新的生活正在开始，生命的根茎正在潜滋暗长，我真不愿意被人挤出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兴幸的是，女孩子的妈妈不过是个清谈家，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她似乎很忙，有时昼伏夜出，有时连白天也搭上，整日整夜不见人影。她的情绪时好时坏，好像都是与麻将的输赢有关的。有一次女孩子提醒她要去开家长会，临出发时接到麻友的电话，就把开会的事推给男人。但男人正在外边喝酒应酬，电话里吱唔几句，结果谁也没去。第二天女孩子一边给我浇水，一边淌泪。
我感动地舞动起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女孩子似乎也懂了我的心思。她不再哭泣。她望着我说：“你长得很快呀。到夏天也许就可以爬满这面墙壁了吧？”
我也感动了，更用劲地吸吮水份和养分。也许当初女孩子对我的潜能还是半信半疑。看着我一天一个样的成长，她也吃惊了。当初我只是一小段近乎干枯的身子，慢慢长出细小的嫩绿的蔓丝，蔓丝又靠一簇一簇的吸盘。攀着壁，向四周伸展，有如舞台上一支支放射的激光灯。我的叶子开始时只有指甲大，渐渐是巴掌大，最后成了一面一面的鲜翠的小旗帜，而且数量越来越多。我像一支绿色的军队，在不断地壮大着，扩张着。
乍暖还寒的早春过去了。
落英缤纷的暮春过去了。
炙热的、明晃晃的夏天不知不觉地来了。
我长成了一大片密匝匝的藤蔓和绿叶，占满了西边的墙壁，甚至缠绕着门上的眉梁。客人交口称赞，说小屋子变成一个美丽的绿岛，往年的炎热再也无法呈威了。女孩子说，那一大片绿墙，就像一页青春的诗章。
我被这个精彩的比喻逗得簌簌作响。
但，好景不长，一场灾难降临了。有一天，在我身上竟发现了害虫：一种黑白花纹的毛毛虫，另一种是胖胖的绿森森的光身虫。是女孩子的妈妈首先发现的，她立即尖叫：“可怕！教人起鸡皮疙瘩呀。”女孩子没吭声，拿火钳子，一条一条地把虫子夹出来，弄死，扔进垃圾桶。其实虫子也不算多，一会儿就捉光了。
但第二天，女孩子的妈妈走出屋门时，突然感到脖子上一丝冰凉，伸手一抹，竟是又一条虫子。于是她像触了电似的跺脚、叫嚷。正准备上学的女孩子已经把书包挂上肩膀，听到声音急急跑过来：“噢，这种虫颜色像叶子，不容易发现。但，我会把它们捉光的”
“你能把它们捉光？我才不信哩。下面的你能捉，那爬到屋顶的你够得着吗？”
“我用梯子。”
“家里没有这么长的梯子。”
“我去借。”
“不行，太危险了。”
“妈妈，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想办法？”
“对呀。”
说到这里，两人都停下来了，默默对视着，然后一齐笑起来。她们好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那笑含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兴奋与融洽。几个月来，两母女不断地为我而争吵、赌气，这一刻所有的不开心都刹那间烟消云散了。我为此而宽慰。
女孩走到山坡脚，突然不放心地扭过头来喊：“妈，别忘记买杀虫剂呀！”
但，妈妈这时已经进屋里，女孩子的喊声在半路就被一阵风吹散了。我以为她妈妈要去睡觉，因为她刚打了通宵的麻将，听说还赢了钱。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不一会她又重新打开门，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树枝剪刀。她困难地蹲了下来，在我的最粗壮的地方动手，很用劲地把我露出泥土的部分剪断了。
我痛得当场昏死过去。女孩子放学回家时，我那千百面虎虎有生气的叶子早就蔫了。
迷糊中，我听到女孩子的嚎哭，像海浪一样淹没了这个血色的黄昏。她们虽然是两母女，但心思永远不一样，一个想东，一个想西。人类真是奇怪，他们的沟通好像永远那么艰难。
第二天，女孩子就失踪了。有人说她一气之下搬到姥姥家住，也有人说她是离家出走，连书也不想读下去，要到远方流浪。我知道这是我惹出来的祸。不过，我的叶子干枯之后，不仅摇不出忏悔的声音，连感觉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只有我那截仍埋在土里的根茎，仍留有生命的气息，我的沉睡要等下一个春天才能唤醒。
明年，我还有机会吗？
春天，她把我栽种在朝西的门边。那是城边一处山坡的住宅区。
她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鲜艳得像朵花，正是懂得爱美的年纪。她央求妈妈买绣着金珠的连衣裙、收集过闪光的贝壳、抽屉里有本五彩缤纷的集邮册。但奇怪，她怎么会对我看得上眼呢？
当时，我只不过是一段干藤，黯哑的黑褐色，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根须。样子实在寒碜呀。
女孩吃力地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凿开了一个小洞，挖去混凝土的碎渣，填进一把乌黑的新泥。我一半身子被埋进去了，一半挨着墙根，活像一位躺在沙滩椅上消闲的贵宾。尽管天空中正飘洒着清凉的雨丝，女孩子仍然提来一桶水，轻轻地倾注，让我痛痛快快地喝个饱。
她干着这一切的时候，脸容庄重得令人惊讶。我想，她种下的只不过是一段爬墙虎呀。
“搞什么名堂？”女孩的妈妈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她刚起床，睡衣还没换，边走边打着呵欠。从女孩懂事以来，她就没有再上班，每天的主要事情就是打麻将。如果不是星期天，母女俩真很少有见面机会的。
“种爬墙虎呗。”
“会开花的吗？”
“听说花很小，很少，但它会长很多很多叶子。”
“有果子结吗？酸的，还是甜的？”
“果子也许有吧，但没听说过可以吃的。”
妈妈当即鄙夷地耸耸肩膀，分咐女儿别弄脏衣服，头也不回地折进屋去。
我顿时有点担心，怕女孩子会改变主意。但，她只不过稍稍愣了一会，又雀跃地再给我提来一小桶带甜味的水。
日子悄然流逝。女孩子每天都惦记着我，见空就来探望。她凝视我的眼神是会说话的，我全听懂。她心里说，快长吧，快长吧。我就努力把一片一片新叶从支条芯子里伸展出来，我不会说话，但我的叶子就是回应她的串串句子。她时不时注下一瓢两瓢甘泉，清冽的爱心和希冀，嘶嘶地渗进泥土，渗进我的每一条根须，流布到我的每个细胞。
偶尔，妈妈也会探头探脑，发一些使我寒心的议论。
“这个位置，倒不如种棵葡萄罢，又遮阴，又解馋，实惠。”有一次。她说。
“种点别的名花异卉吧，我找园林局的朋友弄点花种来，便当得很。”另一次，她说。
说实在话，我可没有半点唯我独尊的思想。但，当新的生活正在开始，生命的根茎正在潜滋暗长，我真不愿意被人挤出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兴幸的是，女孩子的妈妈不过是个清谈家，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她似乎很忙，有时昼伏夜出，有时连白天也搭上，整日整夜不见人影。她的情绪时好时坏，好像都是与麻将的输赢有关的。有一次女孩子提醒她要去开家长会，临出发时接到麻友的电话，就把开会的事推给男人。但男人正在外边喝酒应酬，电话里吱唔几句，结果谁也没去。第二天女孩子一边给我浇水，一边淌泪。
我感动地舞动起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女孩子似乎也懂了我的心思。她不再哭泣。她望着我说：“你长得很快呀。到夏天也许就可以爬满这面墙壁了吧？”
我也感动了，更用劲地吸吮水份和养分。也许当初女孩子对我的潜能还是半信半疑。看着我一天一个样的成长，她也吃惊了。当初我只是一小段近乎干枯的身子，慢慢长出细小的嫩绿的蔓丝，蔓丝又靠一簇一簇的吸盘。攀着壁，向四周伸展，有如舞台上一支支放射的激光灯。我的叶子开始时只有指甲大，渐渐是巴掌大，最后成了一面一面的鲜翠的小旗帜，而且数量越来越多。我像一支绿色的军队，在不断地壮大着，扩张着。
乍暖还寒的早春过去了。
落英缤纷的暮春过去了。
炙热的、明晃晃的夏天不知不觉地来了。
我长成了一大片密匝匝的藤蔓和绿叶，占满了西边的墙壁，甚至缠绕着门上的眉梁。客人交口称赞，说小屋子变成一个美丽的绿岛，往年的炎热再也无法呈威了。女孩子说，那一大片绿墙，就像一页青春的诗章。
我被这个精彩的比喻逗得簌簌作响。
但，好景不长，一场灾难降临了。有一天，在我身上竟发现了害虫：一种黑白花纹的毛毛虫，另一种是胖胖的绿森森的光身虫。是女孩子的妈妈首先发现的，她立即尖叫：“可怕！教人起鸡皮疙瘩呀。”女孩子没吭声，拿火钳子，一条一条地把虫子夹出来，弄死，扔进垃圾桶。其实虫子也不算多，一会儿就捉光了。
但第二天，女孩子的妈妈走出屋门时，突然感到脖子上一丝冰凉，伸手一抹，竟是又一条虫子。于是她像触了电似的跺脚、叫嚷。正准备上学的女孩子已经把书包挂上肩膀，听到声音急急跑过来：“噢，这种虫颜色像叶子，不容易发现。但，我会把它们捉光的”
“你能把它们捉光？我才不信哩。下面的你能捉，那爬到屋顶的你够得着吗？”
“我用梯子。”
“家里没有这么长的梯子。”
“我去借。”
“不行，太危险了。”
“妈妈，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想办法？”
“对呀。”
说到这里，两人都停下来了，默默对视着，然后一齐笑起来。她们好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那笑含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兴奋与融洽。几个月来，两母女不断地为我而争吵、赌气，这一刻所有的不开心都刹那间烟消云散了。我为此而宽慰。
女孩走到山坡脚，突然不放心地扭过头来喊：“妈，别忘记买杀虫剂呀！”
但，妈妈这时已经进屋里，女孩子的喊声在半路就被一阵风吹散了。我以为她妈妈要去睡觉，因为她刚打了通宵的麻将，听说还赢了钱。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不一会她又重新打开门，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树枝剪刀。她困难地蹲了下来，在我的最粗壮的地方动手，很用劲地把我露出泥土的部分剪断了。
我痛得当场昏死过去。女孩子放学回家时，我那千百面虎虎有生气的叶子早就蔫了。
迷糊中，我听到女孩子的嚎哭，像海浪一样淹没了这个血色的黄昏。她们虽然是两母女，但心思永远不一样，一个想东，一个想西。人类真是奇怪，他们的沟通好像永远那么艰难。
第二天，女孩子就失踪了。有人说她一气之下搬到姥姥家住，也有人说她是离家出走，连书也不想读下去，要到远方流浪。我知道这是我惹出来的祸。不过，我的叶子干枯之后，不仅摇不出忏悔的声音，连感觉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只有我那截仍埋在土里的根茎，仍留有生命的气息，我的沉睡要等下一个春天才能唤醒。
明年，我还有机会吗？